《赎》南山孟姜

21、造化（四）

　　醇黑吉普停进长丰区公安大院，周四的下午，队里如常是副忙碌模样。虽然关宏峰辞职已有两年，可来来往往的警员见两人并肩走过，还是会招呼着叫声关队和周队。关宏峰倒是不下几次地纠正过，不在其位就别再喊关队了，但架不住他半拉徒弟，正经八百的现任队长在背后三令五申，于是那帮向强权势力低头的孩子只能装没听见，每回见面依然照叫不误。

　　高亚楠这会儿正在法医实验室做记录，活的死的解剖过的试验兔，外加全套器械，在台面上摆得满满当当。周巡进屋的时候也没敲门，猛一露头差点儿让这场面给冲着，当时就没忍住，脱口叫道：“诶呦我去，亚楠你跟兔子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么可爱也下得了手！”

　　高亚楠没客气地翻个白眼儿：“这不你要的明确李钧安气栓成因么，往静脉里注射空气，多大的量，以多快速度推进去，最后气泡形成位置和形态都可能存在差异。”边说边用左手抓着兔耳，右手安慰似的顺毛抚摸两下，故意把声音放得哄孩子般温柔：“乖哦，你这也算是为科学献身了，要是真有怨气啊，晚上找你周队去，他家住堇色小区26楼3层。”

　　周巡刚从饮水机那儿接了半杯水，差点儿手抖直接交代在地上，心里默默地琢磨自己到底得罪了高亚楠多长时间，是不是有必要换个房住了。扭头看见关宏峰不疾不徐地踱进门来，换上副实验手套，捡着废物篓里家兔解剖出来的心肺查看了三五个，又翻着旁边记录本扫了两页，这才分了道目光去周巡那里，不到三秒便又转回解剖台上：“亚楠，什么情况？”

　　高亚楠本来已经找到兔耳上的静脉，听关宏峰问话放下手里的针管，仍抚着家兔柔软的皮毛道：“我在死者心室里发现了至少80ml空气，此外各大血管壁甚至肺脏中也有明显气泡存在。从医院的抢救记录和后期病历上看，死者是前天半夜十一点被推出抢救室的，无实质脏器损伤，本身危险系数较小，手术也顺利，后期观察有些许感染症状，但问题不大。”

　　伸手指指尸检报告的位置，继续道：“对死者腹部的检查也能映证医院记录，从理论上讲，确实可以排除外伤及手术形成如此大量气栓的可能。所以李钧安的情况基本可以确定，是外部静脉注射在心脏形成气栓，阻碍正常血液循环所导致的死亡，简单说就是憋死的。”

　　关宏峰摘掉手套扔进垃圾桶，转身去办公桌拿报告细看：“留意死者身上的针眼了吗？”高亚楠闻言点头，看着那人在桌前站定的侧影补充说：“从医院回来后我特地做了复查，死者全身只有三个针孔，其中两个能与抢救记录对应，剩下那处还有明显压痕和医用胶带印，符合使用留置针头挂水的特征。所以我怀疑那要命的空气就是通过这里进入死者体内的。”

　　“现在输液管都有过滤功能，即便护士操作不慎，打进的那点儿空气也可以被人体代谢。除非持续加压，另接注射器，甚至干脆对口吹入。”关宏峰摩挲着下巴打量实验台上各色物品，声音沉得有些发闷。那边倚着窗台的人却在这安静中突然开口：“我检讨，勘查现场那会儿确实没留意输液的东西。现在怎么办，还有别的方法区分凶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吗？”

　　高亚楠揉着兔子，讶异地看了周巡两眼，扭头冲关宏峰笑道：“大哥，你还不催周队睡会儿，这连着几天熬的，我瞧他已经迷糊了！”关宏峰的目光也投过去，倒是平平静静看不出情绪：“输液器具抢救的时候应该已经被换了，你要真有先见之明，这案子也就不用查了。”

　　周巡搓搓脸上钻出的胡茬儿，慢了两拍才终于把思路捋顺清楚：“那实验结果……”高亚楠往他背倚的窗边瞥了眼，语带双关：“不错，还能用。”言毕把手里的家兔放回笼子，绕着解剖台转了半圈，停在关宏峰面前，正色说道，“结论暂时还不能下，但我怀疑凶手对输液器材做过手脚。至少从家兔反应看，短时间推入大量空气，致死迅速且肺内较为干净。”

　　“哎呦喂，你这也太专业了！”周巡拢两把刘海，尝试着用自己的话翻译，“那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打得太急太快，空气随静脉血液回流，会直接积压在心脏里，人就嘎嘣挂了；但要是慢慢儿来，那心脏还能推着气泡往各处分分，多到实在受不了再堵哪儿算哪儿？”

　　高亚楠身形顿了顿，回头看周巡的眼神倒有点儿刮目相待：“还不错，大体是理解对了，不过真要拿出来，还得用数据说话。”说着目光悲悯地投向笼里那团小毛球，又冲周巡抬抬下巴，“多瞧两眼吧，看在这些小可怜儿为你献身的份上，回头快点儿把账给我报了！”

　　周巡直觉有什么锅从天而降，偏他半上午不在支队，这会儿根本摸不着头脑。愣神的功夫，便听高亚楠简短解释道：“实验用品，一百二一只，我拿工资先垫的，趁这会儿器官都还没扔，你赶紧核对清楚把我的报销单给批了，这周小饕餮奶粉又喝完了还等我买呢！”

　　刚才还正儿八经地讨论案情，转眼便画风突变，周巡熬夜熬得本来就不怎么清醒的脑子终于乱套，逻辑都没理清脱口先回了句：“那不还有关宏宇吗？”高亚楠怼得也不含糊：“克扣小婴儿的口粮你好意思啊？”这通鸡对鸭讲的，周巡彻底举手投降：“好好好，回去就给你签！那什么老关，案卷在我那儿，先回办公室等你了啊！”说完逃也似的关门走人。

　　关宏峰围观整场法医室风波，到底还是心疼徒弟，温声劝了句：“亚楠，周巡总归是队长。”仗着专业水平没得挑，高亚楠在队里从来是怼天怼地的脾气，但并非真没情商，自然明白关宏峰想说什么。于是低头笑笑：“知道大哥，我也就没人时候跟他抬抬杠。再说你也不在队里管着他了，不把他怼回去，就那拼命三郎，我都怕哪天进门看他躺我工作台上。”

　　和关宏宇那种浑不吝还不同，周巡打定什么主意，就真的拼命干到底为止，尤其在破案这种事儿上。从前关宏峰当队长的时候，还能看着他休息，勒令他穿防弹衣。可自从关宏峰辞职后，这人顶上他的缺，便彻底放飞自我无人约束。家里头有那么个亲弟弟，搁外面还多这样半拉徒弟，关宏峰忍不住揉着太阳穴想，就算不当警察，自己也活该是个操心的命。

　　倒是高亚楠抬头看了两眼，收拾着桌上零散材料道：“不过大哥，人家可是真心想等你回来，可我看着你好像没这个意思？”不期高亚楠突然来这么句，关宏峰沉默片刻，声音平平地应道：“顺其自然吧，不管我在不在，支队都是原来的支队，你们应该比我走得更远。”

　　高亚楠垂着眼睫不再多说，便听关宏峰重新问起案子的事儿来：“李钧安住的是四人间病房，如果凶手通过注射器和吹气的方式，缓慢持续地灌入空气，不可能完全避开其他人的眼。但要说对输液工具做手脚，那范围就大了。”说着抬手摸摸下巴，目光深沉地出声问道，“亚楠，从凶手作案到李钧安发病被人发现，这段延滞的时间，能估测出个大致范围吗？”

　　笼里的兔子似乎饿了，把铁栏咬得咯吱响，高亚楠随手扔了两根草进去，摇头答道：“由动物实验推算作用到人体的反应，里面本来就有不小的误差，再加上个体耐受力不同，就算划定出来，区间也太大，没有实际参考价值。我能给的专业意见，就是像死者这种情况，发作不是即刻的，但也不会太长，一两个小时差不多顶天了，其他的只能靠外勤补充调查。”

　　高亚楠说的确是实情，关宏峰心里有数，想了想替周巡交代道：“给小汪打个电话，告诉他立刻带人去医院暂存处，把感染类垃圾先扣下来，然后调死者所属科室的所有医护人员名单，拍照发给我。回头你看情况，亲自过去趟或者在电话里给他们讲讲，主要找那种带有加压袋的输液用具，看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检查的时候让他们都注意个人安全。”

　　说完招呼声便往门口走，按下把手又想起什么，转身补充说：“对了，实验数据出来也通知我声，法医报告尽快送到周巡办公室，我顺路到技术队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直接过去。这两天只要不出勤，我随时在那儿。”高亚楠搁后面插兜站着，忍不住打趣：“我说大哥，要不哪天我提醒周巡下，再怎么说也是咱队宝级的顾问，好歹给人分个办公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