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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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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们从福利院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月亮倒很大,也很亮,冷冷地照拂着大地,小曲问小刀能不能带他去水坝看看。他说,万老师写过一个故事,应该就是写的那里。
小刀还是在小曲的手机上打字: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一个男人在水坝边上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尸体。
小曲说:“男人没有报警。”
小刀全神贯注地听着,小曲接着说:“万老师没写过这个故事,我编的,我编不下去了。”
小刀低头在手机上打:哈哈哈。
过了会儿,他把句号改成了感叹号。
小曲笑出了声音。他笑完,神色又很沉痛:“其实万老师离开,我们都很难过,不仅是我们的损失,万老师的作品……”
小刀打字:我把笔记本忘在福利院了。
小曲着急了,回头看:“那我们现在回去拿??不会被别人拿走吧?”
小刀打字:别人拿它干什么?
他忽然往前跑开了,迅速地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小曲只好跟上他,黑夜里,他根本不认得怎么回福利院,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追着小刀的身影跑了起来。
穿过树林和后头的一片空地就是水坝了。
一汪平静的潭水躺在月夜下。风温温热热,带着些许湿意和一些垃圾的酸臭。小刀打字:明天再去拿吧。他在原地蹦了下,把手机丢回给小曲,边往水边跑边脱衣服。小曲想拦他,没能拦住,眼看小刀脱了个精光,踩进了水里,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岸边招手:“回来啊!被人看到怎么办!小刀!!阎小刀!”
小刀噗通跳进了水里。
小曲又喊:“不对,范小刀!欸,也不对!你是不是跟你妈姓啊??”
小刀浮上来了,张着嘴巴仰泳,掀起许多小小的水花,看他的样子,他像是在大笑。小曲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小刀看上去很快乐,看上去和死亡搭不上任何关系。
小曲点了支香烟,站在岸边抽烟。
小刀游远了,又游近了,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蝶泳,一会儿潜下去,一会儿冒出个脑袋,鱼一样咕噜咕噜吐水泡泡,月光洒在他身上,就像是他的鳞片。他的头发湿透了,他的眉毛,睫毛,眼睛全都闪闪发亮。
小曲在草地上坐下了。小刀朝他招手,小曲回道:“我不会游泳!”
小刀便又自己游开了。小曲用手机看新闻,哪儿又发生了恐怖袭击,死了十四个人,但又一会儿,新闻端刷新,是十五个人遇难了。小曲把手机收了起来,又点了根烟,一些小飞虫缠着他,烟一点上,虫子跑了。
小刀光着屁股从水里出来了。他一路跑到小曲边上,穿上裤子和外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着小曲,是个面带笑容的样子。
小曲低下头,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
“你还记得万老师吗?”他问小刀。
小刀问小曲要手机,小曲给他了,小刀打了会儿字,把手机还给了小曲。小曲一看,手机屏幕上开着的是万山的百度百科。
家庭出身,生卒年份,人生经历,所得奖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电影,喜欢哪个作家,什么都有,详细得不得了。
小曲笑着摇摇头,又问:“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小刀躺在了草地上,他闭上了眼睛。他呼吸的声音很粗重,盖过了风声,水声,和草叶索索的响动。
世界是安静的。
小曲说:“你们感情可能没有很深,可以理解的。”他看看小刀,试探地问,“那本本子里写了些什么,你不介意我问问吧?”
小刀在小曲的腿上写字。
我想。再。
抱一抱她。
小刀侧着身子躺在小曲身边,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互相传递着温暖。
小曲低下了头,他说:“我哥哥去转山,人给转没了。”
他说:“小刀,基因里的问题,我有基因里的问题。”
“是我,是我。”
小曲看到小刀湿漉漉的手背,他的手很白,皮下的血管清晰,好像一张地图,他的手压在一些深色的草茎上,小曲数起了那上面的水珠,一颗,两颗,三……四……他越数越模糊。
8.
曲方寸要走了,一大早就来和小刀道别,但他说他参加完遗体告别式就会回来的。
小刀在他的手机上打字:你喜欢这里吗?
“啊?”
不喜欢的话,你为什么要回来?
曲方寸笑了笑:“我们出版社要给万老师重新做一套纪念品集,我想在这里找找装帧的灵感。”
小刀没打字了,他放下了曲方寸的手机,整理假人,叠毛巾,把一张张理发椅子全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曲方寸跟在小刀后面,问他:“今天下午就是遗体告别仪式了,你真的不去吗?”
他还说:“我多带了套西装,我的尺寸,你穿可能有点大了。”他问小刀:“你有身份证吧?”
小刀眨眨眼睛。曲方寸说:“坐飞机要用身份证的。你还没坐过飞机吧?”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曲方寸看了眼,赶紧躲到了靠墙的地方,背朝门口和小刀说话:“好像是范老师他们,应该也是来找你去遗体告别仪式的。”
小刀往外瞅了瞅,冲曲方寸招招手,领着他绕去后门,从外面的楼梯爬上了阁楼。
小刀的衣橱里有套正装,黑西服,黑西裤,白衬衣,做工考究。他告诉曲方寸: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四岁的时候,母亲把他和一个大袋子一起留在了福利院门口,那袋子里面就是这套西装,还有一张纸,写着一个银行的名字,写着一个保险箱的号码。母亲说:“小刀,这套西装等你长大后可以穿,结婚的时候可以穿,葬礼的时候也可以穿,人长大后可能会结很多次婚,也一定会经历很多场葬礼。很派得上用场。”
母亲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母亲还说,妈妈要走了。
爱你的人也会缺席你的人生。
曲方寸说:”万老师想得真周到。“
小刀去了一间隔间换衣服,曲方寸扫了圈这间小阁楼,他一下就看到了那本放在张小桌子上的红封皮的本子。那本子是打开着的。曲方寸看看隔间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本本子,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出手机,抓在手里,先给摊开的那一页拍了两张照,这才仔细去看。
纸页上只有一行字,写的是: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我相信以后也不会发生任何好事。
小刀从隔间里走出来了。他敲了敲木头房梁。曲方寸一慌,转过身,干巴巴地笑了笑,他看看小刀,看看地板,说:“你穿着挺合身的。”
小刀的目光落在了曲方寸身后的桌子上,他没有任何表示。一根领带斜挂在他的肩上。
曲方寸过去帮小刀打好了领带。
9.
安排给万山做遗体告别的是殡仪馆里最大的厅,媒体记者来了不少,都候在外头,亲朋好友,粉丝书迷全凭邀请函入场,小刀跟着曲方寸到了殡仪馆门口就没再往里走了,他说他在停车场等他,曲方寸一个人进去了。他站在最后排的位置,前头密密麻麻都是人,他看到了报社的几个同僚,几人交换了下眼色,曲方寸的手机震动,报社微信群组里都是在问他搞没搞到那本日记本,版权费谈得怎么样了的。
曲方寸发了那张偷拍照。
一个同事回:啊?你不是说是日记吗?搞半天是小说啊?
曲方寸没再看手机了,十二点了,告别仪式正式开始了。先是范老师上去讲话,接着轮到一个导演,一个演员,还有一个舞台剧编剧,大家都讲完,哀乐奏响,众人排成一队,轮流有序地瞻仰万山的遗容。轮到曲方寸的时候,他匆忙瞥了眼,没敢细看,等到走过棺木了,他想仔细看看了,一回头,他已经被挤出了好远。他只好多看了那张黑白遗照几眼。那遗照有些眼熟,好像和她的百科页面上的相片用的是同一张。
曲方寸从殡仪馆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快落山了,处处都像烧着火,亮着火光。
曲方寸没在停车场里找到小刀,他着急地漫喊着。
小刀。
小刀!
没人应声。曲方寸一路找啊喊啊,他闯进了好几场别人的葬礼,还去寄存骨灰的大楼里查看,他耳边都是哭喊声了,眼前也都是或白或黄的花圈了,看来看去,找来找去,他发现死亡全都是一副尊容,并不吓人,带着点焦味,感觉上比白纱镇那间只有十个人的临终关怀部亲切、温和。在那些哭喊和死亡的间隙,许多人坐在空地上晒着太阳。
后来曲方寸在一棵大榕树下头找到了小刀,小刀正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他脱掉了鞋子,手脚并用爬上了树,他脚上没穿袜子,他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巨大的火球滚到了地平线下面。
他像只小猴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