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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七章:戎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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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高阳劭越过升州东北角,出镇沛州广扬,丞相府的一系列动作,也都同时展开。先前上笺、意图募集私兵出征的宗武,由高阳景授予奋武将军身份,领沛州刺史,又兼汝州刺史,正式渡江,向北进发。深厌诸王倾轧、称疾避事乡里的前中书侍郎苏虑,此时京师倾覆,中原大乱,遂被乡人共推为主,立坞壁以自守,同时遣人问候高阳景。书札到达汤谷,丞相左长史虞公纪当年在咸池,曾与苏虑在公府同僚过,极称此人儒雅之士,又能文武兼长,也从未追随任何一个裹乱宗王的派系,力请高阳景信赖。高阳景于是授予苏虑济州刺史的职务,兼领龙骧将军,都督本州诸军事:已是全权委托。
丞相左司马姬世辰、军咨祭酒鲁存仁,软硬兼施,同心协力,使先前与高阳景僵持的浔州刺史,最终决定放弃地位,退隐乡间。姬世辰晋位右将军,即日兼升州刺史;丞相从事中郎风伯益兼丹陵太守;而升州刺史姬处默则正式调任浔州,同时晋为左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与楚州西北两线的仲陵形成掎角之势,同时包夹楚州中腹的流民军和楚州刺史姬崇。南宫绰奉召赶回。此时宗武前进受阻,已经获得丞相右司马、辅国将军地位的虞公续,当即拨出兵马支援。宗武同虞公续本来疏远,出于客气,匆匆了却救急一战,便送援兵还镇。未料敌军得知,再次来袭。于是领头将军归程才走到一半,便已接到虞公续的指令,说:你就留在那边,能帮宗使君一点算一点,暂时不用急着回来了。
进驻浔州的姬处默,得知有位故人,名唤申北溟,也正全家隐居在此,不由失笑。这便是昔日咸池名士里面,那位被美人丢过笤帚的老弟,比姬世辰更年少五岁,人很聪明,也生得实在俊秀,不过他总不信人情险恶,偶尔望去,略有些呆头呆脑罢了。当时姬处默自行携了好酒,便衣简从,命驾造访。申北溟先已得知,欣然迎出数里。处默一见他便扬声大笑,道:“你这是甘渊王迎世辰的厚待。”
申北溟声音不大,和缓醇柔,随之笑道:“也好,毕竟不像他迎公纪兄。”
大抵是指朋友相交,彼此适意即可,不必做得好似有求于人。处默闻言又大笑。当下把臂入蓬庐,并肩坐了,谈了各色有趣的闲话。申北溟问处默别来功业如何,处默笑道:“往日在咸池是我敬惮武清侯,现在好像也不那么怕了。”申北溟轻轻唔了一声说他如今是皇后的娘家人,你该怕还是要知道怕的啊。处默大笑,说那我还是皇帝的娘家姊夫呢。处默又问申北溟别来如何。申北溟笑道闲居无事,无非弹弹琴烤烤肉,间或抓几个妖精。处默拍案大笑:“你还能抓几个妖精吗!”那“几个”是特意加重了话音的。申北溟就又轻轻地笑起来,道:喝酒。
见过面之后,申北溟越过其他一切僚佐职务,直接出任左将军长史。
府主偏心若此,未免过分,引人嫉妒。申北溟自也知道,寻常见着处默便聊些有的没的,并不管其他僚友做些什么。
浔州、左将军府两拨将吏,遂得以太平无事,按部就班。
宗武那边堪堪站稳脚跟,便分派使者,联络乱离中州各坞壁主,从则邀之,不从则斩,一时统兵激增,声势顿盛,迅速向北推进,竟与祁越的控制区渐趋相连。北中郎将是祁越兄长的公子,当即修书,开起玩笑,说是不日将请世伯放晚辈一条生路,停止向北,转头向西,联兵支援正在西京苦守的朝廷。广扬方面,东中郎将高阳劭也得到消息,即欲命驾向北。世子师严望之担心她离开广扬,自己必将照护不周,怕辜负了高阳景,连连劝阻。高阳劭甚是不快,同姬豫书札往返,颇多抱怨,说既然出镇自该有出镇的样子,为将不临前线,传出去怕是成了个笑柄。姬豫收到来函,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毕竟虽然姬世辰天天自许一介诸生,领兵时还是到过前线的。然而他尚年少,除了同父亲商议,也没什么办法。
姬世辰得知,便给东中郎将司马姬处明,私下去了一封书函,令他相机行事。
楚州方面,高阳景正式颁出教令,召楚州刺史姬崇为丞相军咨祭酒,遣丞相军咨祭酒鲁存仁为新任楚州刺史,权限为使持节。姬世辰原本希望推虞公续再晋一级,然而此时又有自北方奔来的士人,还是郯王旧部,又通礼仪律令,便占了右长史的缺。姬世辰父子三人在家里谈论,看相王的意思,右长史治理北来百姓,左长史统管本地诸事,到底均衡便利,于是人前也就没什么意见。
更何况如此这般,终于夺了姬崇兵权,实在心情愉悦。又况且,姬世辰也知道高阳景想让他做什么。于是左将军中兵参军南宫绰,某日入见,就见他义父手执数枚笺纸,连连摇头失笑;待他问时,处默却又不说了。
隔了没多久,严望之母亲正好去世,已然感觉到姬处明对高阳劭偏护的他,立即提出辞职守丧,无论高阳景如何挽留,都不愿从命起复。他也看出姬处明对高阳劭并无贰心,参佐中又多是虞公纪的东宁旧人,离开他高阳劭并不会有什么损益,大府遥控东中郎府也绰绰有余,只是自己毕竟有些想法,不愿被大府多加牵制罢了。高阳景并不十分明白他的想法,不过见他上笺,连说母丧锥心,皇帝召他去任尚书郎,他都不愿前往,想起莘太妃,心中一阵戚然,便放他回家去了。
东中郎府驻地,立即从升州北境附近的广扬,移到了沛州西北的甘渊。高阳劭祭扫、修复祖父母、曾祖父母坟墓,又作书呈报给父亲。高阳景极感欣慰。另一方面,没有告诉高阳景却告诉了姬豫的,是她又暗暗命人四下寻访生母下落。然而似乎人海茫茫,已然无迹可寻。
姬处明并非不曾感到困惑:为何世子举止洒落,为人英爽,身边却总带着一群老婢,而非奴僮,为他里外照顾饮食起居。不过这似乎并不是他应该问的,他也便不问。或许老婢心细,这有诸侯王家的讲究吧——他就这么在心里同自己说。
鲁存仁已出发往楚州,溯流而上,途经浔州,同姬处默、申北溟等聚了一聚,相谈甚欢,趣话不断,又往西去。姬崇同他不情不愿交割了,择期自乘一舸,也将要往东来。这时得了消息,姬处默才召来南宫绰,道:“姬升州那日来书,说是不愿再见姬楚州的面。你知道这是何意。”
南宫绰偏着头想了想,笑道:“江川万里水漫漫,竟容不下三个姬使君。”
“更上游的州郡,早都反出天际;江川沿岸,目下只三个州,若还容下三个姬使君,怕是相王要容不得姬升州。”申北溟缓声和言。
南宫绰点一点头,又笑道:“行,我来。”
就这么一日日过了。接近半月光景,甘渊东中郎府前,一骑绝尘而来,正是丞相记室参军米圭与他那的卢。高阳劭闻讯连忙接着,只觉父亲麾下这位平素就严整峻丽的僚佐,今朝目光更增凝重,忙问大府发生何事。
米圭深深叹了口气,道:“下官不知该劝慰世子,还是该同世子说些别的。总之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撼动世子的地位了。”
……姚妃……
殁了。
倏然抬眼。高阳劭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盯着对方,微泛蓝紫的瞳子清寒如刃。米圭心里顿时打了个冷战,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这时高阳劭才道:
“那也是养我到这么大的母亲。”
言罢拂袖入内,竟不再搭理米圭。倒是处明知道,派人出来迎着,道是大府使者,不可失礼,款待而后,又客气送归。另一面,得知姚妃去世而痛不欲生的孔太夫人,以及许国公主、管夫人等,念及高阳劭还在前线,也很忧虑。这时米圭返回,带来高阳劭的上笺。果然说是心魂摧伤,无心旁务,即日便将赶回汤谷。
高阳景放下书简,侧目米圭,道:“替孤复书世子。不许回来。”
米圭的手笔,同高阳景有几分相似,是以他任记室以来,高阳景常令他代笔一些来不及亲笔的函件。然而如今是他世子的……米圭没说什么,他看得见高阳景捏着那几枚书简的手也在抖。很明显地在颤抖。
高阳劭归程中接获父亲回函,马上抗笺,说祖母当年故去,父亲是扶灵回了甘渊的;严长史要守母丧,父亲也是准了他辞职的——自己虽非嫡母亲生,然而降临人世之始,便在嫡母膝下,备受关怀宠爱,人子之心,天地可鉴,而宗武兵锋已振,又有处明主持府中事务,东中郎将岂能连嫡母最后一面都无由得见……
高阳景教命相答:“世殊时异。军前府中,变在瞬息。回去。”
姬世辰很快得知了这件事,此时也意识到了什么,同时修书,劝高阳劭听从父命。然而高阳劭执意不听,一行轻骑向南飞驰,径直闯入汤谷城中,即奔高阳景的丞相镇东府。高阳景闻报变脸。从升州州城一路陪来的姬世辰,就看着高阳劭在自己身前几步翻身下马冲进府门,急匆匆奔上石阶,然后一头扎进刚刚站起身的高阳景怀里,放声大恸。高阳景默默拥了她,一脸无奈地,把目光投向紧随她身后到了堂前的姬世辰。姬世辰却也只剩摇了摇头,出人意料地,轻声叹道:
“世子他……连你的话都不听,我能有什么法子?”
高阳景沉默许久,神色稍解,怀中高阳劭哭得有些累了,换成低低啜泣。他长出一口气,略垂了眼,低沉柔和地唤了两声“朱鸾”。高阳劭哀哀哭泣着应了,鬓边几缕褐金的发纷纷散乱下来。高阳景微微仰头,长叹道:“也是烦劳处明。”
姬世辰暗想你果然在意这事,当即温言宽慰道:“处明只是府司马,奉世子之命办事,即便世子居丧,也不可能完全不过问府中事务,只是少年人气血毕竟不足,恐怕哀毁过度,若再加俗务,只会更加伤身,还请世子无论如何多多保重才是。”高阳景于是点一点头,道:“但凡我在,绝不容他乱来;世辰请安心。”
这一阵混乱便忙忙遮过了。那边宗武挥军持续北进,希望与祁越幕府真正会师,然而遭遇敌军主力,再度受阻。此时敌军分兵外扰,企图寻找新突破点。苏虑方面西北两线、祁越方面南线,乃至仲陵防区北线,先后受到冲击。而此时恰逢姬崇离开,本已如火如荼的楚州流民军更加大起,新任刺史鲁存仁被挡在州境之外,仲陵正集中精神与处默南北会剿,突然腹背受敌,顿感尴尬。升州北境,先前谨慎勒兵待命的虞公续,于是再次探手相援,将防区边界沉稳推向仲陵身后。
一面将退回的鲁存仁截留在浔州,另一面处默急命姬崇旧部唐珩等人担任前锋,加紧配合仲陵,对敌军展开夹攻。而姬崇早已在某次顶着姬氏族人聚会名目的夜宴中,被处默以私通纵容流民军多年的罪名,令心腹南宫绰选力士秘密处死,葬身州门之外的野丘。——要论礼数也颇嫌粗率,不过处默和南宫绰对此都不会介意。姬世辰收到知会,轻轻点一点头。
皇帝也发现了镇东府用人气象不同一般,便辗转颁诏,召姬世辰入朝为吏部郎。高阳景读了诏书,双眉一竖,又恢复往日儒雅温和的样子,轻笑道:“这倒真是,予你凤凰沼,夺我神龙……”
姬世辰信手取回诏敕,将那楠木函啪地一阖,道:“路远,难走;不去。”
父亲尚在,母丧齐衰杖期。然而身当乱离,高阳景本人为莘太妃,便不曾服满齐衰三年,高阳劭又怎能得终其哀。可她连日哭泣追慕,毕竟伤了身体,待甘渊王妃姚氏重晖暂时安厝汤谷,先前常帮着姚妃照料湓浦乡主焕蔚的米采雯,便委托兄长米圭,带了调养方子来问候。高阳劭心知男女有别,用药绝不可能相同,当时面上谢过米采雯,回头到私下里,那方子当然断不肯用。
姬豫知道,频多闻讯;姬敬奉母亲、伯母与兄长之命也常去拜望。不过高阳劭的真身,姬豫是万万不敢告诉任何一人的,见她形销骨立只能扶杖而起,听她咬耳朵哭诉伤了元气,阴阳不协,时常起居错乱,也只能当面抚慰,暗自焦灼。
高阳景此时心里也烦躁得很,既不愿正当年少的长女出镇,也不愿姬氏兄弟三方分头,领了麾下将近三分之二的精锐,只恨高阳劭不是真男儿身。高阳劭当然知道,却觉并无必要,父女深谈之时,也不是没劝过父亲:虽则世人都说,无论朝臣国臣,做到姬氏这份上,多犯忌讳,但甘渊姬氏固然人多话杂,现宗主姬世辰与甘渊王,毕竟同心,又还约束得住一众族人,短时间内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况且尚有虞氏兄弟分居内外,在升州树大根深,一门忠亮,谅姬氏纵有异心,亦终不能独大;如今皇帝也还在,还要先顾勤王战事为上。高阳景颔首称是,目光却随即转开,投向窗外。高阳劭也就不好再劝,唯有告知姬豫,要他留意。
当初高阳劭出镇,是姬世辰极力主张;如今姬世辰自知家门权重,为着高阳景宽心,又向他委婉提起。高阳景叹一口气,说朱鸾简直是死孝,眼下路都走不稳,你让我怎么忍心派他出去,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拿着磨嘴皮子么。姬世辰沉默摇头,片时,又道:“我也就是一说,听不听是随你。”转身告辞出去了。
他主张既然不变,高阳景便觉女儿所言或者可靠。况且中州逃奔而来的人才,犹然很多,要在姬世辰和虞公纪之外,找出新的选择,假以时日也不是不可以。
“请右长史和风从事中郎,我有事当与他二位商议。”
这么想着,高阳景又下了一道命令。
前方各战区,济州刺史苏虑防御坚实,沛汝二州刺史宗武作风劲悍,东中郎府司马姬处明沉着强韧,丞相镇东两府右司马虞公续稳如泰山。祁越虽只善守城,略显被动,然而章翟左贤王长于野战,驰骋纵横,竟与戎狄联军不惜重甲骑兵阵前对撞。敌军向东、南、北三方皆冲不破,转头试图攻击西京,又被如今皇帝直属的西北强兵封堵在关外,各部与同盟的流民军之间也连生火并,终于将那同盟肢解吞并——不过经过这么一番统合,战力反增。此时前线三方纷纷上笺高阳景,并拜表皇帝,请求四方合围,一举荡灭戎狄。
与此同时,浔州刺史姬处默,楚州江北督军司空仲陵,以及受邀从旁协力、两线作战的虞公续,也已做好了联手绞杀楚州流民军的准备。
高阳景同意。
皇帝制曰:可。
身体刚刚有些恢复的高阳劭,带孝从戎,奉父命驰赴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