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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冤埋屈 ...

  •   艾诗一寸一寸地顺着椅子背儿摸过去,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个遍,又用双手使劲儿向下按了按,才长舒一口气,撩开棉纱长裙坐了上去。她脱力地趴在课桌上,脸贴着那些近日里开始出现并逐渐布满整张桌面的沟沟壑壑,无视其中的恶意,缓缓闭上眼睛,趁大多数人还在食堂吃午饭,享受片刻安宁。
      突然,一声轻轻的嗤笑撕开了寂静无息的背景,紧接着便有更多的声音从那裂口中涌出,将缝隙越撑越宽,在不大的空间里,声浪汇聚成洪流,避无可避,把艾诗自上而下浇了个透顶,将她淹没其中。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向他们,懵然眨着眼睛,两三秒后醒过味儿来,猫下腰四处查看,发现裙裾上沾染了油墨一类的东西,伸手摸了把桌脚的内侧,果然蹭着一手黑。
      越来越过分了,那群人昨天在椅背上粘了口香糖,害艾诗最后不得不剪掉一段头发,而今天他们竟然直接在桌腿上涂了钢笔水,回去洗都洗不掉。
      “哈哈,快让我看看她什么反应。”教室后面一个男生用轻佻的声音说。
      “你别过去,回头她气急了真跟你掐起来!”他身边的女生假模假式地劝道。
      “嗯,小心她让她爸来整你,人家可是什么财政局的大局长!”另一个男生插嘴。
      “对对对,我们高攀不上也惹不起!”
      “啧啧。”
      嘲讽和挑衅声在艾诗听来万分刺耳,连带最近心中郁积的压力和怒火,让她几乎处于爆发的边缘。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她心里明白除了忍耐没有别的选择,要是和人吵打起来,只会给已经不堪重负的母亲增添烦恼,更何况她觉得在全家人里面自己才是承受得最少的那一个,没理由最先撑不住。
      既然不想和人起冲突,表现出对这事儿多么气恼就不是明智的选择,所以艾诗尽量平静地站起来,冷着一张脸和那些人擦身走出了教室。
      众人想看看她这是要去干什么,就跟着她来到走廊里,用好奇的目光送她走上楼梯,还疑心她要去二楼的教职员办公室跟班主任告状。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且不说现在是午休时间,根本没有人在,就是真让老师知道了,也绝不会和这位人缘极差的贪官之女站在一边,更不可能找得到此次恶作剧的始作元凶。
      即使受害者未必把这当成是恶作剧。
      事实上,大半个月以来,艾诗遭受了课本文具失踪、午餐盒被放进虫子、被人淋头泼下洗拖布的污水等一系列的欺凌,而这些行为还在升级,将将停留在不会构成人身伤害的程度。可谁知道,她现在已是晚上彻夜难眠,白日里恍恍惚惚又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哪怕在别人看来只是一点儿的动静,都能对她的精神造成重击,整个人像是走在悬崖边上,本来就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他们还在不住地推她。
      非要论起来,艾诗目前遭受的悲惨待遇除了因着她的失恃,糟糕的群众基础也是功不可没。很难想象艾诗的人缘会差到这种地步,过去她家里有钱,人又聪明,成绩在羽化四中这种重点学校也是名列前茅,就算抛开这些,单凭她那一副精致美丽的相貌就能平白博得别人不少好感。但事实却相反,艾诗身边大部分人都觉得她性格冷漠又傲慢,不近人情,根本不怎么喜欢她,甚至有些厌恶她。
      以前别人上赶着巴结艾诗,她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是因为看多了父亲他们在官场上曲意逢迎,认为莫名的示好总是有所图,既然自己满足不了对方的要求,就不要轻易接受。这样一来,那些人便觉得被她瞧不起,为此恼怒甚至记恨在心,整日里也就盯着她的短处,好逮到报复的机会。往日里艾诗的家世还让他们有个忌惮,可如今她父亲被人揭发贪污而入狱,这些人也终于扬眉吐气,把各种乌七八糟的情绪宣泄在她身上。
      贪污受贿在那时还不太普遍,算是个大罪过,不论人民政府和法院怎么判决,在劳苦大众的嘴里就已经枪毙过百八十遍了。连教职员工都觉得学生对艾诗这种态度没什么不妥:镇日里啖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还不允许人民表达不满吗?
      这些人狭隘而不自知,渴望别人有好处就跟他们分享,拉拢不来的就借机施以毁灭性打击,同时把各种臆想的罪行冠在对方头上,好使自己心安理得。
      艾诗的特立独行也成了同学攻击她的理由和武器。他们在她背后说着不堪入耳的闲话,诽谤她和父亲同僚之间的关系,把她说成是被用作权利交易的商品,振振有词。谁让她那么“不知廉耻”——别的女生都素面朝天,留着齐耳的短发,或梳着干净的辫子,规规矩矩地穿上统一的校服,只有她,不仅描眉画眼,还把一头长发烫了波浪卷,不管春夏秋冬,都会穿着平民阶层根本负担不起的昂贵衣裙招摇。但是,他们不理解,艾诗就是这样被养大的,出门化妆是基本礼仪,而她的衣橱里基本上只有一堆女性化的服饰。
      作为孩子,艾诗已经足够成熟,但同时也太过年轻,还不明白并不是每一份恶意都针对于她自身,所以在她内心中,对未来的恐惧远远超过了被不公平对待的怨恨。
      艾诗攥紧拳头,另一只手拽着曳地长裙快步走上二楼,努力抑制着肩膀因愤怒和激动产生的颤抖,直到终于逃脱了身后的视线。
      她来到二楼的水房,那个她最近经常用来躲清静的地方,狠命攥着打开拧得很紧的水龙头,手心被硌出紫红的凹痕,一只脚踏上水池边沿,卷起绒衣的袖子,将裙摆被弄脏的地方就着流水揉搓起来。
      墨渍被洇开、冲淡,扩散成一片,却永远回归不了原来的白。艾诗知道会是这样,但却容忍不了什么也不做。当裙上的脏污再也没有变化,她先是顿了半秒,然后重重地喷出一口气,泄愤似地将墨迹周围打湿了一大片。
      离开水房时,艾诗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失去知觉,楼道里有风吹过,袖中双臂便像被针扎般疼,整个人也哆嗦个不停。
      她提气继续跑上五楼,“叮咣”一声推开天台的木门,被猛然灌进来的冰冷空气呛得剧烈咳嗽。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地苍白,但外面的光线依然称得上耀眼,将目之所及的景物照得鲜明。艾诗缓缓地走上天台,眺望起学校外的居民区、市场和更远的野地农田,全都是一派寂静肃杀的景象。
      她走过天台中段,突然停下脚步。
      下雪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风静下来,鹅毛般的雪花悠悠地飘在空中,世界顷刻间失去了所有声音。艾诗一时恍惚,以至于没有发现身后又有人来到了天台上。
      这三个人里,赵济雪傲然信步地领头走在前面,任妙哉和周凡修则并肩而行,垂着头跟在她身后。
      “阿妙,我觉得修哥哥说的对,你就别管了,咱犯不着和别人对着来,尤其以后想办成事,总还是要多这些人向着你说话的……哎呀,你快看,下雪了!”
      济雪是极喜欢雪的,也并没有因为以前见惯了山中的大雪,就丧失了新奇和激动,反而平添了种亲近与怀念的情愫。她没有妙哉身体那么好、那么扛冻,但还是喜欢在大雪地里滚作一团,捏个雪球攥在手里,偷偷放进妙哉的衣领,或是冲着周凡修后脑来上这么一下。至少在那两个人面前,她是永远长不大的。
      任妙哉默默点头,赵济雪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却扫到了远处站着的艾诗,心中暗叹不好。
      “阿妙,这天太冷了,你知道我那个……咱们还是回去吧。”
      抬头不过一瞬,任妙哉的眼眸就像被什么刺痛,瞳孔骤缩,脚步牢牢钉在了原地。周凡修注意到她的异常,也停了下来,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
      他四下张望,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握上任妙哉的手,平静道:“难得济雪懂事一回,不说她,妙哉,我看你穿得真挺少的,就别在外面冻着了。”
      他轻轻把任妙哉往回拽,那位却挪不动步了。妙哉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哀哀地看着济雪的眼睛。
      片刻,赵济雪轻叹:“好吧,你呆着,我去就行了。”
      说完,她快步向艾诗走去,嘴里喊道:“艾诗,你等一下!”
      艾诗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和呼唤,忙把袖子拉到底,将手揣进兜儿里,回过头来。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她眼中的痛色便如水面下被惊动的游鱼,半数翕忽而逝,难追其踪,另外半数则藏进浮萍的暗影下,或隐于石底砂畔,伏息静伺。
      “找我有什么事?”
      雪花静静飘落在她周围,而那身影如此茕然、骄矜。
      赵济雪在她前面几米站住,神色坦然:“艾诗,要不以后你就跟我们在一块儿吧,那些人看到就会收敛点儿了。”
      “赵济雪,你也别得了便宜卖乖了。是,你们做得对,可咱们不是一种人,我至少不会卖父求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怎么样都和你们没半点儿关系。”她不留情面道,语气中带着点儿轻蔑。
      听她这么说,赵济雪也只能强咽下一口气,继续好言相劝:“艾诗,别这样,我们只是……”
      “你贱不贱?!”艾诗突然暴起上前,眼中散发出戾气,梗直了脖子怒骂,“快滚吧!再说我就不客气了!”
      赵济雪吞了吞唾液,慢慢退出两步,沉默地走了。
      她回来时,任妙哉满脸愧怍,担忧地看向她。小丫头只是眨眨眼,轻笑道:“不是不想帮她,这下我也没辙了。”
      “嗯。”任妙哉垂眸,由着这两人一左一右地牵她离开。
      下午的课,艾诗没有出席。
      回到家里,艾诗母亲没说什么,给她找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就进了会客室。艾诗抱着靠垫儿,窝在沙发里,听见她在里面压低嗓子聊电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亲开门出来,走到艾诗面前:“我跟老师请了假,这两天你就不用去了。”
      停顿了几秒,她又补充道:“还有,明天妈妈想带你去见一位叔叔。”
      艾诗这才抬起头来,咬紧嘴唇,眼中散发着抗拒和质疑,急切地开口:“妈,我不是说了没事儿的吗?!”她平时几乎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母亲说话。
      “艾诗,你听我说,他是妈妈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认识都快二十年了。”陷入回忆,母亲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笑意。
      那时候艾诗你还没有出生。
      艾诗知道母亲不会轻易让步,为了避免白费口舌没有再反驳她。
      第二天早上,艾诗母亲意外地心情很好,特意给艾诗梳了头发,出门前不仅仔仔细细化了妆,还撒了点儿茉莉香水。
      母亲那位朋友住的地方和四中一样都在西城区,地段接近郊外,很清静,正是昨天艾诗在天台上眺望过的那一带。
      她们按响公寓的门铃,之后就听见门后餐具叮咣和拖鞋蹭地的脚步声。
      “来啦来啦。”开门的是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男子,长相文质彬彬,眉毛浓密,玳瑁镜框下的眼窝儿深陷,目光让人感觉很真诚。他白衬衣的袖子随意挽着,胡子倒是刮得干干净净,只是嘴边粘着面包渣儿,头发即使打了发胶也还是翘起一撮儿。
      “不用换拖鞋,随便踩,自己找地方坐,到我这儿千万不用客气。”他把母女俩迎进门,自顾自地回到饭厅,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家里地方很宽敞,装修简洁,偏西式风格。
      “嗨,我这儿还吃着早饭呢,要不你们也来点儿?”说着他又一口啃掉了半个煎蛋。
      艾诗母亲摆摆手:“不用,我们吃过了。席城,一会儿我还要去处理老艾那点儿事,就把孩子留在你这儿,下午再来接她。”
      “那行,你放心吧。”他嘴里塞着东西咕囔道。
      母亲把门关上离去的那一刻,艾诗才真正紧张起来,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席城不知是发现了她的窘迫还是感觉到自己做法有点儿不合适,挠了挠头,把没吃完的早餐丢在一边,来找她搭话。
      “你就是艾诗吧?我是席城,和你妈是朋友,但是你喊我名字就行,叫叔叔我会不好意思的。”他淡淡一笑,向艾诗伸出手。
      “席城……老师。”艾诗犹豫道,同时把手放进他宽厚的掌心。
      席城怔了一怔,随即脸上绽开带着惊喜的笑容,用力捏住她的手上下摇了摇:“你还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老师,嗯,不错,我喜欢。”
      “来,我给你看个东西。”他转身走向书房,招呼艾诗也过去。
      当艾诗站在房间门口向内望时,不由瞪大了眼睛——那空阔的窗台下,放着一台黑色雅马哈钢琴,表面反射出暗哑的光。
      一步,又一步,她痴痴地向它走去。
      “我还以为……我妈把它卖掉了。”她喃喃道。
      “你妈确实是把它卖掉了,我买的。”
      艾诗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席城吹起上面一层薄尘,用手轻挥两下,抬起了琴盖,“我能邀请你来为我弹奏一曲吗?”
      “不好意思,确实应该擦一擦,但是我觉得这样更好,会产生丁达尔效应,你在学校应该学过吧?灰,能让人看到光的路径。”他解释道,慈爱的目光投在那个女孩儿身上。
      果真如他所说,随着灰尘在空气中纷扬浮动、明灭闪烁,阳光仿佛拥有了实体,让人感觉触手可及。
      艾诗心中涌上股小小的欣喜,眉头舒展,眼中的阴霾也消去一些。她坐到钢琴前,昂起头,挺直腰杆儿,把手虚放着琴键上。
      “老师,您想听什么曲子?”
      “看你想弹什么了,我都爱听。”低沉的声音从艾诗身后传来。
      艾诗深吸一口气,指尖轻点,奏出轻柔优美的乐音。
      奇怪的是,那节奏在不久后忽转急促,似在焦虑、彷徨、追问不休,仿佛完全换了首曲子。然后,这些情绪又被压抑下来,回归之前的静谧祥和,却在人心中埋下了不安和隐忧。就在一丝烦躁缠绕在听者心头时,乐声乍停,接着骤然炸裂,如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但像是后劲不足,逐渐变为绝望的拉锯,在矛盾中反复挣扎、摇摆。后来琴声又慢慢沉寂下来,结束在一段轻快平和的旋律中,然而实际上根本没有给人带来任何释解,仿佛一切都还悬而未决。
      席城轻咳:“嗯,《第二叙事曲》,虽然还欠些火候,但听得出你很有天赋。”
      “谢谢。”艾诗苦笑,手无力地垂下,眼神恢复了黯然。
      有天赋?是啊,和一般人比起来是好很多,可是远不足以成为她人生的一张通行证。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人。”
      艾诗胸中一团闷气忽然消散,一直干涩的眼眶湿热起来,只是多年以来的教养让她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失态。
      “按现在的形势,你这学大概是上到头儿了,所以你妈跟我商量,让学校老师给你弄个毕业证,之后就让你来我店里工作。”
      艾诗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那个,我在城郊开了间音乐茶座,希望白天你能来店里弹琴,当然如果你想的话,唱歌我也不拦着你。”席城笑道。
      艾诗不肯示弱:“就只白天?晚上不行吗?”
      “当然可以,就是怕你晚上困。”
      “工资怎么算?”
      “每月三十五块,旺季四十,包三餐,另外提供免费的员工辅导,年假后上岗,干满三年钢琴还你。”看席城的样子,应该早就想好了,这次招人是志在必得。
      艾诗一改往日里的文静娴淑,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胸,装出一股痞气,哈哈笑出声:“我妈就这么把我买了?好在价钱还行。”
      席城被她逞强的样子逗笑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妈说你爱弹钢琴,她又恰好认识我这个行内人,所以让我帮你安排。要是别的活计,你也未必肯干。”
      他的话确实在理,说得艾诗哑口无言。
      半晌,艾诗站起身,说:“好。”
      两人又坐在书房的旧茶案前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起来,艾诗的情况席城大部分都了解,而席城自己的背景也对艾诗吐了个干净。他是六几年那会儿因为一些事情从台湾过来大陆的,经历过政治动荡的年代,对外开放后下海挣了点儿钱,这几年退下来,开了间茶座,说是不为挣钱,只是出于个人的兴趣爱好。
      “‘介壳虫’?是致敬披头士吗?”艾诗觉得这个茶座名字蛮有意思。
      “不,不是甲虫,是那种会在体表形成一层硬壳的害虫,取自一句诗,‘我心里永远残存着层层的介壳’。”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您想说自己是个永远的旅人?”
      席城微笑,不作解答。
      “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开心理咨询的。”艾诗坦言。
      “其实,那也是我的副业之一,相关的执照都是齐全的。不过,”他顿了一顿,特意压低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知道吗?我的主业是‘特殊事务代理’。”
      没想到,艾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你是给人帮忙的,那就说得通了。”
      听了这话,席城双眼放光,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对对,我做这个,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你也是,我帮你,你不用感谢我,只希望你再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时,能回报在他们身上。”
      从那以后,艾诗就没再去过学校,除了任妙哉她们,也没人真的在意。
      转眼寒假,学生回家过年,完全没预料到再返校的时候会遭遇这么大人员变动。他们只是道听途说,却不能体会,对于当事人来说,那是怎样一番惨烈的过程。
      赵济雪死去那天,于航指挥完现场,回到警局,就叼了根烟,坐在办公室里准备案情讨论会的材料。按说,这时候是应该趁热打铁地去审任妙哉的,但他还想缓一缓,原因无他,于队长余惊未定,需要调整一下状态。
      到了晌午,两位押人回来的年轻警员要出去解决午饭,途经过道时边走边说笑,传来的嗡嗡声把屋门虚掩的于航烦得不行,刚想把门摔上,无意中听到的几句对话却又让他立马神经绷紧起来。
      “唉我说,那小姑娘长得真俊的。”
      “嗯的,你别看她小胳膊那么细,骨头可不硌人,摸着还挺软和……”
      “我操,你他妈还真上手了?!你小子有胆儿啊!”
      “这有啥的,我就摸两下她还能说什么吗?她大冬天还穿成那个样儿,不是脑子有点儿毛病就是想勾搭男人。”
      于航听得头皮都炸了,倒吸一口凉气,冲出门去对那两个劈头盖脸一顿训。
      “你们俩瞎咋呼啥呢?!知不知道这是警局?再大声吵吵就给我滚回家去!”
      俩小子觉得这通批挨得莫名其妙,敷衍地跟于航认错、保证,然后悻悻走了。
      这回于航可在办公室坐不住了,他把手上的烟狠狠碾灭,出门向值班的人要了钥匙,打算去会会这任妙哉。
      任妙哉待在一间临时开辟出的拘留室内,有防盗门窗,那些警察搜了身,就把她随便一关,也不怕人跑了。
      于航开门的时候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意在通知里面的人他的到来,屋内却静静的,没有任何响动。他甚至隐隐希望,进去看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活着的任妙哉。
      可他推门就见着了那一抹突兀的素白。
      那人就站在窗边,神情怏怏,眸光随意瞟了于航一眼,依旧默不作声。
      那犹如受伤野兽般的目光,看得于航魄悸魂惊,他觉得她的眼神中缺少人类的理性或是感情,而更像是某种异质的存在。
      她身上不知名的情绪太过浓重,一举一动间不自觉地牵引着于航所有注意力,她收回眺望窗外的视线,踱步而来,行至哪里,哪里便成为黑洞的奇点,几乎要把周围的事物全都吸进去。
      于航和那人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审视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喉结上下耸动,他想要确认和对方沟通的可能性。
      “为什么杀人?”他尝试着开口,尽量使语气显得粗暴些。
      “她不是我杀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
      于航没好气道:“不是你杀的,难道是我杀的?”
      谁知任妙哉忽然一怔,张大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于航的脸,足足盯了几秒钟,看得他毛骨悚然。
      “我怎么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本来满心恐怖的于航被她这种嚣张态度彻底激怒,上前猛然握住她的肩,将她按倒在屋角的铁架床上,然后迅速放开了手。但仅仅是那一瞬间,年轻女子纤弱的肩膀捏在他铁钳般的大手里,仿若无物,于航恍然,俯视着她,心底生出一种力量和掌控感。
      任妙哉也同样体会到了这份差距,却没有一丝惊慌,她跌坐在床上,似是看出对方那点儿得意,霎时大笑出声。
      拿刀刮喇暖气片般的凄厉笑声在于航耳畔响彻,令他心神震颤,骤然间只觉眼前日星摇动、天地暗色。
      “你笑什么?别再笑了!”于航喊道。
      他掏出手铐,抓起任妙哉一只胳膊,把她提溜起来,“咔嚓”一声将她的手腕铐在床上铺的铁护栏上。
      “呼,呼。”于航喘着粗气,后撤到门边,碰倒了在炭炉边温着的茶水杯也无暇理会,他把背部抵在墙上,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任妙哉,手上残留的冰冷触感使他后脑被寒意冻结,半边身子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那女孩儿望着他,面上才现出些许无措。
      于航脑子里乱得很,扔下一句“你老实呆着”,就逃也似地离开,把任妙哉一个人晾在拘留室里。
      出门后,于航立刻跑到男厕里,对着水池一阵狂呕,因为从早上就没任何东西进口,最终也只吐出些酸水。
      于航私自把这当成是跟拘留室里那位的一场较量。他故意把对方铐在那个位置,就是要让她好受不了,以她的身高,连坐下都费劲,要么站着,要么躺在上铺的光木板儿上。
      下午,勘验现场的同事都回来了,于航带他们开了半天会,安排走访的走访、调查的调查,唯独把讯问任妙哉的事按下来,说是等老张明天放假回来一块儿审她。
      等到警局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于航还在办公室里磨蹭着不想回家。这时,值班的警员在门口打报告,他出去看见小伙子手里端一饭缸子,上面还冒着热气,一问才知道是给任妙哉打的,找他要钥匙来了。
      “你别管了,给我吧。”于航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人赶走。
      他掀开饭缸的盖子看了一眼,有油腥有素菜,还有两个细面馒头,碱放大了,黄澄澄的。于航拧眉,把门一关,既愤懑又快意地把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话说羽化军分区这边,任毅临近中午才听说赵济雪已死和女儿被捕的消息,赶紧把当时目睹现场的陈卫林薅来问了个究竟,并嘱咐他在外面不要乱说。
      尽管走前陈营长连连应许,任毅还是看着他那张天生的笑脸儿满腹狐疑。
      做完这些,任毅就谢绝了所有打扰,独自在办公室里枯坐。
      他在等一个人。
      少年出现时,满脸凝重的表情,进门叫了声“任伯伯”,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吭了。
      “凡修,来来,快坐。”任毅站起身来,声音里带着疲惫。纵使他峥嵘半生,此时还是掩饰不住面上的忧色。
      周凡修听话落座,身姿端得笔挺,一双眼平静地看着任毅。
      “孩子,妙儿她们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阿雪死了,谁心里都不好过,但是妙儿还在局子里,以她那个性子,这时候恐怕难熬啊……我知道你不赞同她们做的那档子事儿,也怪我当时没怎么拦着,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你和妙儿是一起长大的,一直跟她感情不错,你要是心疼她,就先帮我想想咱们怎么把人捞出来。然后,咱们再想办法给阿雪讨个公道。”
      “伯父,您别着急,这只是场误会,妙哉她不会有事儿的。”周凡修劝慰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任毅仍然摇头叹气,把刚才陈卫林跟他说的情况无论巨细全都告诉了周凡修。少年一边听他讲着,虽然没有任何表示,但渐渐连呼吸都不稳了。
      “凡修,刑事案件由警察负责,我本人不方便出面,更不能公权私用,派军区的人去查,况且他们也未必顶用。可你不一样,身份自由,又有知识有能力,头脑灵活,所以我只能拜托你来帮妙儿脱罪。”
      周凡修微微点头,郑重道:“您别愁了,我一直把妙哉当作亲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不管她的。”
      辞别任父后,周凡修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为这事儿四处奔波。
      次日清晨,通宿乱梦的于航早早醒来,精神有些亢奋。他随便整理了下仪容,出门在路边买了两碗馄饨,带着直奔警局。
      于航已经冷静了很多,后悔昨天惊怒之下对任妙哉的恶劣态度,更不明白自己干嘛面对一个女学生反应如此过激。他觉得接下来要改改工作方针,采取怀柔政策,一步步瓦解对方的防线,如果那人坦白犯罪事实,还可以为她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他胡想八想着打开拘留室的门,被扑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冲得脑子发懵,这才意识到他所犯的致命疏忽。
      屋里的低温加重了他的不安,于航定神看去,那时留下的狼藉还没有收拾,从杯中洒出的茶水似乎部分溅到了炉子里,把煤炭弄潮了,但却没有熄灭,而茶叶都干透了,凝固在炉沿儿和地上。
      他见任妙哉还站在那里,脸色微微发灰,静静地瞅着他,连眼皮儿也不动一下,简直怀疑人被熏傻了。他吓得着急麻慌打开窗户,让寒冷的新鲜空气流进室内,转脸去检查任妙哉的情况。
      “哎,你还好吧?”
      “我没事儿啊,怎么了?”她轻声回道,嗓子听上去有点儿哑。
      于航听罢松了口气,心中歉疚顿时消减几分,说话支吾起来:“那个……那个炉子,我没想到……”
      任妙哉用自由的那只手捂住嘴,纤细的指尖漏出几声闷咳。
      “不用在意。”
      直到此刻这个女子才有一点儿生动起来,不再像之前于航看她那样肃然冷峻、坚壁清野,情绪异常强烈而过于纯粹、单一,缺少现实感,浑身散发着非人的气息。
      于航无所适从地解开她的手铐,看着那只皓白的腕子出神。
      他生硬问道:“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任妙哉喃喃,一双杏眼中满是迷茫。
      “交代你杀人的事儿。”
      任妙哉怔愣了一下,长长叹气,好像完全放弃了似的。
      “她不是我杀的。”她倦声道。
      于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知道她是铁了心不愿松口,毕竟杀人可是重罪,认了这一辈子也就毁了,抵赖下去或许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审讯还没开始,于航已经预见到其中的困难,只盼老张能成功把人诓住,哄她上套。
      “你饿不饿?”
      任妙哉摆了摆手,不再理他,又走到窗边,望着空无一物的雪地出神。
      整个白天,任妙哉都在被翻来覆去地盘问,可任凭警局这帮大老爷们儿如何诱导、唬诈、规劝,她从头到尾只有一句“不知道”。
      由于任妙哉没有接受警方提供的食物和饮水,于航不禁怀疑这丫头是想闹绝食,即使他刑侦经验丰富,也很少遇到过这么难对付的嫌疑人。大多数暴力犯罪都很单纯,杀人尤甚,像这样到处都透着股诡异的案件并不常见,审讯工作的失败更令于航心里没底。
      这两天于航一次次的试探如投石诸水,在表面上激起细细涟漪后便再无声息,对他来说却消耗巨大,身心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双方僵持不下,终竟相安无事。
      冬日惨淡的阳光快要消失在地平线时,周凡修也已处理好一切,回来向任毅复命。
      他太爱任妙哉,希望她喜乐无忧,怕她伤心为难,不愿与她分离相隔,然而残酷的事实一再证明,他必须有所舍弃。他思竭肠枯,最后不得不承认眼前只剩下一条路好走。而且,任将军也必定会对此满意,那个人向来不看重过程,只要求结果。
      周凡修坦言自己对真凶是谁毫无头绪,如今任妙哉那里耽误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赵济雪的死栽在谁的头上。任毅眉头深锁,烟抽得很凶,却没有出言反对,不置可否,算是默许。
      任将军一身英勇慷慨都不见了,展现出来作为凡人的侧面,在关于女儿的问题上,他总是过分谨慎和贪心不足的,他不仅要她自由、安全,还要她名誉清白,没有丝毫污点。
      周凡修知道该怎么打消他的顾虑:“您放心,那人不会有申辩的机会的。”
      少年跟他说明自己去给任妙哉顶罪的计划,任毅听罢痛心不已,但却无法拒绝。他沉吟片刻,拍拍周凡修的肩膀:“那妙儿的后半生,就都交在你手上了。”
      这两个男人为了共同的挚爱,进行了一场可谓残忍的密谋。
      夜里,沐月独归的周凡修看着空荡荡的家和摆着父母遗像的供桌,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和任妙哉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他如今都想明白了,也认了,不再纠结于此,心里反倒踏实许多。
      他爱她至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就算后者没有接受和回应,他又何必有怨?况且任妙哉这么个人……是绝不会让别人吃亏的。
      周凡修拿出几年前任毅送他的那架木弩,用手轻抚了两下,狠狠砸向地面。他捡起其中较大的碎片,在腿上撅成两截儿,然后把残骸归拢到一处,浇上曾经父亲珍藏的烈酒,抛过去一根擦着的火柴,火便腾地窜起来。
      他没管那东西烧得如何,做出个样子就够了。
      做完了这些,平日里殚精竭虑的少年一反常态地懒散躺在床上,随意脱掉衣服鞋袜,拉过被子一盖,安稳睡去。
      隔天早上,周凡修的自首震惊了所有人。
      于航最初是不可思议,后来审着审着周凡修,就不禁开始同情起这个小伙子。他对周凡修的说法将信将疑,却找不出其中半点儿漏洞,只能按照程序把人收押。于航认为他真正的对手是羽化军分区的总司令任毅,而姓周的小子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牺牲品。
      可除了于航,所有人都希望事情到此为止。老张的话点醒了他,并不在于使他正视自己对任妙哉的主观敌意,也不在于指出一个无辜者承认杀人是多么离谱,而是让他意识到,这都是那孩子自愿的。
      确实傻得可以,于航想,因为受人丁点儿恩惠,就甘心成为一枚弃子。
      假设周凡修与任毅之间真的存在某种交易,那无论那位任将军提出什么补偿,都不会比得上少年所付出的代价,而且他能不能实际得到还要另说。如果他是为了和任妙哉在一起而取悦于这对父女,或挟恩图报,那必定是不能如愿的。
      与其不了了之,于航更想再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于航既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值得吗?对根本不在乎你的人那么忠诚,却逃离不了被背叛的命运。
      “你指……什么?”少年扬起爬满泪痕的脸,双眼困惑地瞅着他。
      于航没有回答。
      周凡修苦笑一声,垂眸道:“你不知道任妙哉她有多好,我这辈子就只爱她一个,假如有下辈子,我还要遇见她,即使不能在一起,就让我永远陪在她身边也好。赵济雪也不是个坏人,但到底和妙哉是不能比的,她破坏我和妙哉的未来,而我杀死她,我俩的怨仇就算解了。这人杀都杀了,非要说有什么后悔的,就是不得不跟妙哉分开。”
      “呵,反正从她们揭发贪污那时候起,我和她已经没有可能了。”
      痴情烫心,少年意气,不问明日,只看今朝。
      原来他都明白,肯来投案,就是做好了舍弃一切的打算,可他这样至多不过让心上人念着他的好,抱着最廉价无用的愧疚,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然而,于航已经没有立场多言,对一个决心认罪的人说:“我觉得你是清白的。”
      因为任妙哉那里实在问不出什么,人又让他们拘了两天,就算有再多的怀疑,没有证据,于航也不得不吩咐手下把她放了。
      于航和任妙哉进行了漫长而激烈交锋,却轻而易举地败在周凡修手上。
      现在这一个自首了,另一个受尽搓磨,还在作困兽之斗。于航也不知道任妙哉哪来这么大气性,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看样子也没合过眼,仍然浑身铁铠鳞立、寒冰未消。他怕这样下去人真会出个三长两短,所以周凡修的自首也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于航给周凡修戴上手铐,押着他出门,刚想着事情到此告一段落,就听见楼道里传来呼唤声。
      “……凡修?”
      任妙哉在两个警察的护送下出来,刚刚经过审讯室门前,霎时间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蓦然刹住脚步,缓缓转身。
      “凡修,你、你怎么在这儿?小雪……小雪她……”她期期艾艾地嗫嚅道,像个犯了错不敢告诉大人的孩子。
      周凡修也停下,转向她,晃了晃腕上的手铐:“我知道,是我干的。”
      任妙哉这才看清了少年的惨状,这个从来都是干净体面的人,如今衣衫不整,额角带着块儿淤青,还破了个口子,正细细地往外渗血,眼圈儿也是肿的,眼睛里泛着余红,肯定是方才哭过了。
      长这么大,她何曾见过周凡修落泪?
      瞬间她的表情由疑惑变为震惊,又变成极度的愤怒。和她呆了两天,于航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这么多变化,好似初春破冰那一刻的水面,迅速翻腾流动起来。
      “凡修,这帮警察对你做了什么?他们打你了是不是?!不是都让你别管我们的事儿了吗?疼不疼?”任妙哉惶急地关切道。
      少年耸耸肩:“你别激动啊,他们什么也没做,是我主动过来自首的。”
      “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恨赵济雪拆散咱俩,就把她给杀了,然后怕得不行,觉得反正也逃不了,干脆自首,这样还能判得轻一点儿。”他说得满不在乎,话语却让人胆寒。
      任妙哉眉毛皱了起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周凡修,少年也回视着她,一言不发,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屑和怜悯。
      突然,这女子惊起,跑过来抓住周凡修的手,声音一下子拔高:“凡修,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这些警察威胁你了?!我就知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放心,有我在,没有人敢动你!”
      “妙哉,你别闹了,听我的,赶紧回家去。”周凡修敷衍地打发她。
      两个警员也上来拽住她的袖子,把人往外扯,任妙哉却定定站着,一步也不肯挪。他们又抓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走,可任凭他们怎么用力,女子就像脚下生了根,难移寸许。
      下一刻,任妙哉甩开他们的手,大声叫嚷起来:“你们这样冤枉好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不分青红皂白,屈打成招,这就是人民警察干的事吗?再不赶快放人,我就让我爸来整你们!他可是羽化军分区的总司令!”
      任妙哉身上完全不见了之前那种冷静的疯狂,取而代之的是歇斯底里的怒吼,她像市井泼妇一般毫无理智地诅咒、威胁,声音撕心裂肺,仿佛绝望线上的垂死挣扎,淋漓尽致地诠释着“崩溃”二字,让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
      不知怎地,这样的任妙哉让于航感觉没有那么危险了,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随时准备着应对一场他也说不上来会是何种情形的武力冲突。
      “妙哉!”少年清厉的呵斥声打破了混乱。
      任妙哉停止嘶吼,愣愣地看着他。
      “你别犯疯了,现在这样子都怪谁?!呵,你们扳倒别人的靠山,把人害得凄惨落魄,难道就没想着会被报复?”他讥讽道。
      任妙哉呆滞了几秒,忽然如梦初醒般将眼睛睁大到极致,嘴巴开合几次,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要不是你纵着她,跟她做那些事儿,赵济雪会死吗?”
      咔嚓。
      空气骤然沉寂,一瞬间,于航感到面前的女子失了所有颜色、味道、声音、气息,连存在都变得模糊和暧昧不明起来,成为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影。
      她已零落凋敝,只是勉强拼凑在一起,再无言可辩驳、无力做任何事了。
      少年惨笑,庆祝着他的胜利,哪怕是通过毁灭而达到的目的。
      “听话,回去吧。”
      过后于航甚至难以回想起来,那天任妙哉是如何步出警局的,只觉得那是一种近乎蹒跚的漂浮,她的身影逐渐隐于冰雪覆盖的天地,溶解在一片耀白之中。
      对于不能理解的事物,于航很少去深入探究,他关心的是更实际的问题,比如杀人者究竟是谁,比如周凡修的前途命运。原本在他所做的最糟糕的预想中,也没有料到一条年轻的生命会在入狱的大半年内戛然而止,可这真的发生之后,事情反倒显得合理起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周凡修的死完美印证了于航的猜测,他早就觉得,被爱情冲昏头脑而付出青春乃至整个人生是笔亏本买卖,等当事人醒悟过来,必定会反悔,但背后的强大势力肯定不会给他反悔的机会。
      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那些人的残忍可憎吗?
      有钱有权有色就可以游戏感情、无视法律,白白搭上两条人命,事后却不受半点儿影响,于航承认这也许就是现实,但他偏不服气,决心要让造成这场惨剧的罪魁祸首知道什么叫做玩火自焚。
      得知周凡修死亡的消息的第二天,也就是1987年的九月十三号,于航谎称从高处跌下来摔断了一双腿,死皮赖脸地求做外科的发小给他开了伤残证明,向警局请了两个月假。
      任妙哉的不知所踪并不出乎于航意料,他本就没打算能绕过军区那边的严防死守把人挖出来,更不想用手段刁难一个女孩子,即使对方是个身负杀人凶嫌、曾让他心生惧意的女孩子。相反,从监狱系统入手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对于航来说也比较轻车熟路,但棘手的是,最方便求援的恰恰是他此时最不想联系的人。
      “喂,胜男吗?我是于航。”
      电话那边传来女性略带惊喜的声音:“于哥,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啥事儿啊?”
      “没啥事儿,我就是想让你帮我问问娜娜,她在羽化二监有熟人没有。”于航说得又快又急,好在对面看不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
      “哦,那什么,”王胜男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失望,“你怎么不自己问她?”
      于航用沉默回应她的发问。
      片刻,王胜男小声说道:“于哥,其实娜娜她现在过得很不开心,你就不能去陪陪她吗?”接着是一阵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我跟她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再说她也有人陪,轮不上我。”
      于航干脆地挂断了电话,对他错过的东西浑然不觉。
      北方的秋天正携着第一股寒潮到来时,席城忽然提出要暂时关闭茶座,带艾诗去首都转一转,最近他老念叨着世道不太平,恐怕会有大动静。
      在席城的帮助下,艾诗心里已经平复了很多。她在茶座弹了半年多的琴,没遇到过那些她想象中的麻烦,唯一的那次,是有个女人嫌自己丈夫不着家,找上门来,把矛头指向了她,眼看就要闹起来,但被席城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那个比艾诗母亲还大的男人有着一颗充满年轻活力的心,对人和蔼可亲,对理想孜孜以求。他一有工夫就带艾诗去各种场合,参加休闲娱乐活动,并向她灌输一些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奇知识。
      两人交往日深,席城开始不吝于向艾诗展示他的“秘密”,并请求她的协助。他向艾诗索取了她高中的集体照,把照片加进他书架上的档案里。他对艾诗解释过,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从煤矿上的凶杀到绑架、贩卖儿童,再到普普通通的冬季里的意外落水,实际上都发散自同一个中心,就如流星雨的辐射点。
      席城对艾诗的疏导卓有成效,让往日的笑容又回到了这个女孩儿的脸上,然而,作为一名在心理方面经验丰富者,他太过熟悉克尔凯郭尔存在主义那一套,也知道那条路最终会引向哪里。
      “艾诗,你想去见见那一位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沉冤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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