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散记》颜朵

1、《临死》

　　顾惜朝背向他坐在床沿，脸庞在幽弱的烛光里，显得很晦暗。

　　更暗的是榻上戚少商的脸。

　　他的眼睛紧紧阖着，唇紧紧抿着，下颚上有淡青的胡茬。

　　戚少商已然中毒昏迷了四天。

　　“你听我说。这次你总能好好地听我说了。”

　　他并不管戚少商能否听到。

　　“以往我在杀你前，总是想再说些话，却都没有这一次想说的来得多。”

　　顾惜朝微微扭过身去，看他卧姿，双手交叠胸腹间，似乎极安稳。他想去握住戚少商的手，却又心里一动。

　　他的手，是不是比我的还凉了？

　　顾惜朝盯着他，止住了念头。

　　“我想过你回归山野草莽，带兵抗辽，却不料你停在这京城做了捕快；我想过你追捕疑犯，缉凶断案，却不料你入了金风细雨楼；我想过你成为群龙之首，一代宗师，不料你又落到今日田地。”

　　“真奇怪，我常想你以后会如何如何，倒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垂垂老矣，儿孙满堂的模样。”

　　顾惜朝自言自语，言至失笑。

　　他拔出袖中小刀，灯这样暗，刀锋却亮得扎眼。

　　“金銮殿上，你一剑劈来时，我好像想到了很多事。”他又笑了笑，看着细狭刀身上映出自己的脸，比之当时又清瘦许多。

　　“我想着一着棋高输天命，几番算尽总成空；想着我追杀你千里，却仍是你杀我的结局；想着是不是这世上有戚少商，顾惜朝就一定得死？”

　　“后来我算明白了，”他放下刀，伸手去解戚少商的衣带，“其实是世上有了顾惜朝，顾惜朝就一定会死！”

　　我要得势成龙，却又想随晚晴平淡终老，

　　我要杀你邀功，却又想留住世间唯一知音，

　　我要自私自保，却又在做着些什么！？

　　救你！

　　他的胸膛精壮，每块肌肉还蕴着勃勃的生命力，不同于脸色，只像个死人。顾惜朝拔出他封在几大穴位中的金针，一一按压，蛰伏的毒气迅速流窜起来，戚少商身体轻轻一动，脸上现出痛苦神色。

　　他一面施出内力，逼动毒血，一面静静看戚少商脸色。

　　将毒血逼向手上，那手渐渐成了紫黑色，五指肿如腊肠。

　　顾惜朝迅速封住他臂膀上穴道，防止毒血倒流。

　　凉薄的刀锋划开五指，划得深，肉翻起，却只有极少量的血流出，如此霸道的剧毒。

　　顾惜朝哼笑了声。

　　“你曾问我，有舍无得玉空碎，到底值不值。世人都爱问值不值，对惜朝而言，却只是个愿不愿。”

　　他凑近，将戚少商的食指含在口中，用力一嘬，然后撇头朝地上吐出一口黑色的毒血，口腔里已是火辣辣。

　　那手指也不过消了二分肿。

　　如是往复三四次，越到后来便越难吸出。

　　他含着戚少商的指尖，久久不得放。戚少商的拇指、中指与无名指尖软软地点在他脸颊上。

　　啊，他的指头怎么越发冰了呢？

　　顾惜朝微愣。

　　他瞧不见是自己脸上红了，热了。

　　半晌之后，地上毒血已经有了小小一洼，颜色诡异，戚少商的手慢慢恢复原状，脸色虽然苍白依旧，却已不似方才死灰。

　　顾惜朝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晕。

　　戚少商悠悠醒来，眼前的人影晃了好几晃，才聚成一个。

　　他看到顾惜朝嘴唇已成乌紫。

　　脸上却还笑着。

　　他不是好久不曾笑过了么？

　　怎么又笑得如当年般好看呢？

　　戚少商猛然恍悟到什么，亟欲坐起。

　　“睡不着了？”顾惜朝忽然问。

　　戚少商摇头，“你……！”

　　他话未出口，对方的掌已劈在他颈侧。

　　“我帮你。”顾惜朝淡淡续完。

　　戚少商虽然头脑晕眩之极，精神上却死也不想就这么再睡去，可眼前那片黑，涌来得如此深浓无望。

　　眼又阖上，眼眶里酸涩的东西便再也不得聚集了。

　　顾惜朝将药末撒在他指头伤口，感受着身上渐起的剧痛。

　　“原来是这样痛的。。”

　　亏你苦忍了四天。

　　还是让他睡了的好，免得……

　　免得什么呢？

　　顾惜朝看着那滩黑血，苦笑了声，摇晃着站起来，推门而出。

　　门外天寒地冻。

　　楼里一干人等却等候多时。

　　他们见顾惜朝脸色异常青白，乌的唇上还有丝淡黑痕迹，为首的忽然弯下身深深一揖。

　　“顾公子，虽然你曾有过失，但今日你舍身救了戚楼主……”

　　顾惜朝却冷笑打断，“不错，从来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不必改了。”

　　他挥袖而去，走下白楼。

　　天上六出雪，楼外五瓣梅，

　　不过是，来年清明的一陌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