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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火凤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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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火凤凰
凤凰投身火焰,
将自己化为烟尘,
从灰烬中重生……
这封信,一直如影随形地被方记尘带在身上。
记尘:
这是一封遗书。
我终于,选择了我要的。对于我,没有甚么比真言更重要了。
你在骂我自私吗?大概。我不愿再见真言流泪。
我制造了一场意外。
相信,当你看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消失了。而,真言呢?
她——应是平平安安的。
那个意外,一定会让每一个人都无话可说。我死了,真言也能回到原有的平静。可是,当真言看到这封信时,你应该已经接下了本来属于我的责任。真言已经接受你了,是不是?你也非常了解真言了?想必,你是费了一番心思才有今天的?
以真言的固执,她绝对会把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知道吗?记尘,当我把真言带向死亡之时,真正必须面对死神的,只有我,我会把她推出车外。没有人会责怪真言的,他们会去追查到底是谁「蓄意破坏」了我的车子。
我不再存在,真言就不会在感情和现实间挣扎。我要的,只是她的平安。可是,我知道,真言不会真正放下过去的。所以,记尘,我寄出了这封最后的信。其实,我的真正目的是把你引回台湾。我给了真言一场灾难,所以,我想赎罪。我愿意把幸福带给她,我愿意把你带到她身边。
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记尘,身为你的双胞胎弟弟,我很清楚你的性子。以你的决断,你有办法把我处理不好的残局,用幸福来作为结局。
十年!无论发生了甚么事,务必在十年后才能踏足台湾。以十年来淡化三年的苦痛,也应该足够了。
请你,好好照顾真言。请你。她——是我以生命换来的宝物。
祝;好。
忘尘 1991/3/1(五)
石真言风干了十年的泪水,再度涌出。那因年代久远而早已泛黄的浅蓝色信纸,也自她手中飘然落地……
方记尘把信纸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重新放进白色信封中。是的,这封信是珍贵的。他们能留住的、属于忘尘的东西,已经是少得可怜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真言。那次所谓的车祸,是由忘尘一手编成的一场戏。当时你们从方家开走的那辆跑车,一直都是用作掩饰而已。忘尘开走它,只因为他早已在车子的剎车系统和轮胎动了手脚。」记尘扬了扬手中的信,「这封信,是我在一九九二年二月收到的。据把它送来的莫迢所言,忘尘是在九一年三月把这信交给他,交代他在次年二月亲自送到我手上的。忘尘……他早就看清爷爷想逼你知难而退的计谋。」
石真言的视线完全被泪水遮盖了。她抬头看着面前的方记尘。
「忘尘……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保我安全?因为他知道,方家有人要对我不利?因为他认为,还给我一个平平静静的世界,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记尘无言。他知道!他知道……真言一定会对忘尘生出怨恨。了解真言的人,又岂止他?恐怕忘尘比他更清楚吧!所以,他才会留下那么多的线索。忘尘的目的,其实正是要让真言觉得他不值得她再浪费光阴;忘尘要让真言爱上他,方记尘。
「忘尘……他希望你能够忘记他。」浅浅的呢喃逸出喉,方记尘陈述着他发现的事实。他不愿欺瞒真言!那么纯净的一个小女孩,谁能忍心把她当傻瓜来耍弄?不,他不屑为之!——即使代价是将会失去她。
其实,心里藏了一句。忘尘岂止是要真言忘记他?他根本是要真言爱上将在以后出现的他——方记尘啊!可是……叫他怎么舍得说出口?看她已经如此脆弱的样子,他怎能再为她带来更多的惊吓?
但,方记尘也忘了考虑石真言的剔透心肠。方忘尘的信写得明明白白,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到底是甚么回事?
「……忘尘他——竟要我爱上你?只因为他认为——你能够给我幸福?」
记尘只能点头。但下一刻,他被石真言的笑声震动了。
「……幸——福?……甚么叫做『幸福』?因为——因为你能够解决当年忘尘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你的爱就是我的『幸福』?」她摇头,再摇头:「不,方记尘,我不愿为了这份『幸福』而转向你。这样做,对你、对我、对忘尘都不公平。而且……或许你是不应该把真相告诉我的。就让我自欺一生,这样不就已经很好?如今……年少轻狂的年代,早就不再属于我们了。」
看见石真言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方记尘知道她要走。他慌了,她的眼神……太冷了,也太像当年的忘尘。
他猛然伸手紧紧抓住真言的衣袖,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是想说些甚么。但结果,他还是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以满含悲哀意味的语气喃喃着说出了这句话——
「真言,莫道轻狂少年时。」
石真言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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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内
今天店里的气温持续下降——
莫远苦着脸看着吧台内石真言忙碌的背影,只差没拜遍了各方神佛了。
老天爷!他莫远到底是哪辈子做了甚么天理不容的事?报应竟会严重到必须面对石真言这座特大号冰山?……呀,更正,这座冰山还是会飘移的那种,教他无处可逃。本来打算以探望兄长为借口,想到美国去躲一躲。谁知几天前,那天天忙到连吃饭也没时间的臭莫迢却突然滚回来了!
命苦哪……
「喂,阿远,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石小姐坐下来吗?」莫迢担忧的目光随着石真言的移动而左右来回。
他的埋怨换来小弟一道杀人般的眼光。
「莫——迢!在你责怪我让真言心情不愉快之前,请先想想当年是谁一心要当乖乖牌宝宝,竟呆得真的把那封连白痴也知道有古怪的信送到美国去。」
「唔……有吗?有吗?我好象不认识这样一个人耶……」
莫远气得险些吐血。
这就是长他三年的兄长啦!那个以沉稳持重闻名于商场的莫迢!这个很会骗人的家伙,骗尽了天下人。让莫远气恼的是,这家伙怎么不连他这老弟也一起骗呢?既然他老兄打定主意要当模范员工兼杰出青年,为何要独独在他面前现出原形?可恨哪!
「自己闯的祸自己补救,别想把我拖下水去!比人家长了三岁的『人家大哥』,请尊重一下阁下的身份。」也就是要大哥老人家别常常「压榨」他这可怜的小弟啦!
莫迢浅笑:
「莫远,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看了眼老哥突然正经起来的神情,莫远知道兄长总算是玩够了。他不说话,等待着兄长的解释。
「你认为十年前我不该把这封信送去美国交给方记尘,对不?但,在你责怪我之前,请先考虑一下各种可能性。若当年我没有送信,方记尘就不会知道真相;他不知道,也就是说到十年后的今天,方忘尘的死仍然只是一次『意外』。石真言会守着当年对方忘尘的诺言,终其一生。难道你认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莫远不禁为莫迢的话深思了起来。
「再说,你或许会认为此刻正在以忙碌来麻醉自己的石真言并不幸福。但,你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危机就是转机』!你认为她在为甚么而烦恼呢?我想,莫远,你是明白的。她在说服自己别真的爱上方记尘啊!但事实上,以石真言忠诚的性格而言,当她会这样想的时候,其实她早已爱上了那个让她烦恼的人。现在的她,只是在自欺而已。还有,莫远——」
莫迢的眉难得地皱了起来。那忧虑的模样,实在是破坏了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形象。莫远感觉到兄长语气的变化,也就只能乖乖抬头直视兄长了。
「你心疼石真言,我可以理解。但,也请你弄清楚你的处境。方忘尘、方记尘和石真言的故事中,没有你插手的余地。我是你的兄长,当然不愿见你受伤。可是,如果受伤的原因是你自己执迷不悟,我也就无话可说了。这是我作为你哥哥的一点忠告,希望你能接受。方记尘自二十三岁开始涉足方氏,这七年来,他的精悍有目共睹。如果你要把石真言作为你的目标,那将是荆棘满途的一条路。我无意强迫你放弃石真言,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事实——石小姐,不是你能够碰的人。」
莫远再次为兄长的敏锐苦笑。
机会渺茫?……他又何尝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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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记尘第一次踏进方忘尘的「家」。
到今天记尘才明白,在忘尘心中,他的「家」不是方家祖宅或任何一处方家产业,而是那层位于育苗之家附近的小公寓。
拿这两房一厅的单位来跟方家大宅比较,大概只能与大宅的一间普通客房相提并论。可是……才踏进大门,方记尘就已经能够体会到当年忘尘在这儿放下了多少心思。
他早知道当年忘尘搬出大宅后,在这公寓住了近两年。忘尘的信中,更是多次提到这个登记在真言名下的地方。到忘尘去世后,他曾派人到台湾来,想看看能不能进去找一找忘尘的遗物,却发现方家大宅中,忘尘的房间根本没有留下公寓的钥匙。当然他们是可以把门锁弄坏进去的,但……记尘不愿破坏任何一件属忘尘所有的事物。于是无可奈何之余,只好作罢。
没想到,钥匙一直就在真言手中。
鹅黄色的窗帘、壁纸,米色的地毯,原木制成的门,以及咖啡色的一组沙发……这个地方,处处都是温暖的色彩。
室内的摆设很简单,朴实无华。全屋里里外外几乎没有任何小摆设,挂在客厅正中央的一幅「忍」字应是最突出的装饰了。
「这个家,是我和忘尘二人亲手布置的。这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和忘尘一起去选的。这儿有两个房间,你应该会觉得有点奇怪。除了忘尘的卧房,另外一间不是客房,而是我的房间。当初忘尘选这个两房一厅的单位,原意是要把我接过来住的,但我拒绝了,因为赵叔和娟姐会伤心。忘尘……去世后,这里一直空置着。我只是定期过来打扫一下,也没有经常踏足这儿。」
在屋里转了一圈,记尘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忘尘当年信中的话是真的!
认识真言前,我梦想中的家只要有你、有我,这就够了;而认识真言后,梦想中的家,有你、有我,还有真言。
在忘尘心里,方家的财雄势大只是包袱,他从来就没有稀罕过「方家二少爷」的身份。而真言,只是让忘尘起了脱离方家的念头的导火线。
动身离开美国前,他收到了一份调查报告,内容是忘尘当年发生「意外」的真相。大部份资料,皆来自那个当年受忘尘所托的石问音。
方记尘曾讶异过。忘尘从小就不是个愿意逃避现实的人!但……十年前,他却走上了绝路。为甚么?这问题一直让记尘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派往台湾的下属找到了石问音,他这才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原来当年……祖父曾计划暗杀石真言!若非忘尘发现得早,恐怕真言早就死在「方家仇人」手中了!是祖父逼得忘尘只能放弃一切!
到今天为止,只有他和石问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聪明的莫迢……大概也猜到一点,但他不可能知道一切。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不怀疑为何忘尘会在最后的信中要求他在十年后才到台湾来了。一切一切,都是由忘尘精心安排好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还给真言一份幸福。
若他在十年前跑来台湾,那将会有甚么结果?以祖父的睿智,不难猜出一切来龙去脉。那时候,真言将会十分危险。而十年后的今天,他已是方家新一代的掌权人,他有能力保护真言。
只是……忘尘怎会这般肯定他会爱上真言?直觉?猜测?不,记尘不认为是这样。忘尘从来不是这样轻率的人呀!——尤其真言对他而言是如此重要。那么,到底是为甚么呢?
难道……
天!莫迢!是一直在美国跟随着他的莫迢!那姓莫的家伙……难道是忘尘的「奸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应该好好答谢那位仁兄了……
心里充满了对忘尘的感激,记尘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只能任由它们滚落。
真言啊……黄昏了,真言正站在窗前。在晚霞映照下,她美得像个不慎堕进凡尘的仙子。
方记尘从后紧紧抱住石真言,彷佛怀中的人儿,就是他在茫茫人海中唯一的依据。
记尘突来的哀愁感染了真言。她仰头看了看这个男人,疼极的泪再度滑落。
「……我——我对不起忘尘……记尘,你不知道,忘尘总是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他只对我展现这一面!我见过,在其它人面前的他,阴沉得教人不禁颤抖……他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等待着那把敌人撕碎的一刻。但——在我面前,他总是温和得像一阵和风,他总喜欢静静地看着我、笑着;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抓紧我的手,喃喃着要我别离开他!现在……现在我却变了,竟喜欢上了你!我要遭天谴的!我辜负了他,不是吗?我不应该许下诺言又不遵守的……」
记尘心疼地伸手抹去石真言脸上的泪,焦急地想着办法。
「你……你别哭呀!——」
可惜的是,真言就好象是要把十年来未流过的泪都流尽似的,哭得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方记尘无奈之余,只好一把将真言圈进怀中,任由她哭个够。
「我终于明白为何忘尘说他『不愿再见真言流泪』了……」
这真言根本是个超级水龙头!
唉!希望她别哭到闹缺水才好……
唉!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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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园
这天,方记尘第二次踏进这座大宅。
方家好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当年忘尘车祸去世后,方家好象从此被一股低压气旋笼罩着,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就连与世无争的方老夫人苏婉婷也是终日挂着一张苦瓜脸呢!十年来,许多看着忘尘长大的旧仆都退休了。剩下的人,也就只有李燕虹等几个堪称「三朝元老」的老臣子。
李燕虹,随苏婉婷陪嫁进方家的侍女,年已六十有七。许多人都以为她终生不婚,留在方老夫人身边。但除了方家人外,很少人会知道李燕虹曾嫁过人,并且丈夫早已病逝。不但如此,她还是莫迢、莫远兄弟的母亲。
于是乎,李燕虹在方家的地位自是不同于普通下人。
在女佣去书房通知方言骅夫妇时,李燕虹趁机向方记尘「套取情报」。
「大少爷,我家那两个小子没干下甚么吧?」
记尘淡笑:「莫迢是方氏的大将,李妈问的大概不是他。至于莫远……」
李燕虹紧张了起来。
「大少爷!那臭小子又在外面惹事生非了,对不对?我就说啦!那欠揍的远小子开的也不过是一家小咖啡馆,哪来的这么多事?大少爷,您干脆给我远小子的地址,我得把他抓回来管教管教了!不然人家还以为哪家精神病院监督不力,竟让病人逃了出去到处咬人呢!」
方记尘小心控制住自己的脸部肌肉,不想让大笑突破防线。
知道这层关系的人都明白,莫家兄弟的性子到底是遗传自谁人!
看见方记尘近似笑容的表情,李燕虹不禁悲从中来。
眼前这大少爷……长得多么多么像二少爷呀!尤其大少爷浅笑时,那模样简直就会让人以为二少爷复活了……
但眼前这人不是向来孝顺听话的二少,而是从小在外国生长、习惯独立的大少。想来,大少该能让真言小姐幸福吧!那个让小姐内疚了十年的女孩,也是时候该跳出阴影了!
「大少爷……」
「李妈,甚么都别说。」
方记尘给李燕虹一个沉稳的笑容,眼里有着坚定的决心:
「你没有忘记当年忘尘对石真言的固执吧?」他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女孩,是我和忘尘的死穴。不曾相遇也就算了,本是陌路人;可若认识了,就是一生的牵挂。石真言,是我一生的目标。」
听到方记尘如此坚定的誓言,李燕虹知道,她是甚么都不用再说了!石真言,大概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方家人吧!不是弟弟,就是哥哥。
她和其它老仆当年把整件事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感叹天意弄人。那女娃儿是那么善良美好的人,品性比起那些个只知装扮花钱的富家女,是好太多了。可惜像方家这种大家族,是不轻易放下门户之见的。当年,二少爷不就是因为早已看透这一点,所以才坚持要搬出天母大宅吗?但愿十年后的今天,大少爷真的能够把石小姐保护好。那可怜的小女孩,早已尝尽了太多不应由她承担的苦痛。
「原来你也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祖父?」
一把苍老但仍然非常响亮的声音自楼梯处传来,把李燕虹拉回了现实。记尘抬头,看见他的祖父正由祖母陪伴着,往大厅走了下来。
「爷爷,奶奶。」
方记尘向祖父母打招呼,而李燕虹立刻退下。
苏婉婷仔细打量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过面的孙儿,心疼又泛滥了起来。
「尘儿……你瘦了呢!这一个月来,你都在甚么地方?莫迢失职了,他怎么没有好好照顾你?」
「不,跟莫迢没关系。事实上,这一个月来,我一直暂住在忘尘在台中的公寓。莫迢不断规劝我回方园来,是我拒绝了。」方记尘觉得自己必须替莫迢澄清一下。而且……莫迢大概正在不停地打喷嚏吧!
把丈夫扶到沙发上坐下后,苏婉婷终于忍不住放开丈夫的手,走向方记尘,尽量压低声音问道:「尘儿,真言怎么样?她……她没甚么吧?身体好不好?那娃儿一直有哮喘的毛病,一不小心,恐怕又要发病了。赵院长他们有好好的照顾她吗?」
记尘温和地一笑,「奶奶放心,真言很好。听赵小姐说,真言大半年前大学毕业后,也开始过一些正常人的生活了。现在,她在莫远开的咖啡馆里工作。店里的生意虽然不错,但奶奶知道,莫远是舍不得让真言太过劳累的。」
这么长篇大论,实在不像是他方记尘会说的话。但……没办法。他知道自从十年前忘尘去世后,祖父根本不允许祖母再接触一切与真言有关的人事物。再者,他也是因为看出了莫远对真言的企图,想藉祖母来加以阻挠。毕竟好不容易才熬到真言肯承认自己喜欢他,他说甚么也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了。
苏婉婷愣了一会儿才弄懂了孙儿话中的含义。她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还有,我会请燕虹注意一下的,你就放心吧。」她忽然想起了丈夫,于是又拉了拉孙儿的衣袖,「倒是你,好好劝劝你爷爷。你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孙儿,他多少会听你一点的。」
方记尘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他走向坐在沙发上、正沉稳地瞪着他看的方言骅。
「爷爷,我这次回来,是要为一件事征询爷爷的意见。」
方言骅凝视着他的眼:「说。」
方记尘点头示意,「我将娶石真言为妻。」
闻言,方言骅墨黑如子夜的眼神闪过了一点异彩。
「尘儿,你凭甚么认为我会同意?」
摇头,方记尘冷笑:
「我没想过爷爷会同意,也不打算要得到爷爷的同意。」
方言骅的眼神更加幽深了。
「你是甚么意思?」
记尘依然笑着,却添了点嘲讽。
「没甚么意思。只是想告诉爷爷,我要结婚了。」
「告诉?」
「是的,告诉。」
「也就是说,我没有反对的余地?」
「是。」
方言骅不再发问了,方记尘也没有说话。这对祖孙,只是默默地对歭着,各不相让。
终于,方言骅再度打破沉默:「你凭甚么?」
等到这个问题了。
方记尘撤走脸上最后的一丝笑意,居高临下、寒意逼人地俯视着眼前坐在沙发上的祖父。
「爷爷,十年前发生了甚么事,可能大部份人都不知道。忘尘的死,相信爷爷早已心里有数。但,到底是甚么促使忘尘这样做呢?」他冷笑,「爷爷恐怕是最清楚的人。」
方言骅一震。
「你打算如何处理?」
方记尘摇头。
「爷爷,你太不了解我和忘尘兄弟了。当年忘尘放过那个罪人,宁愿自己走上绝路,也不肯有违孝义。今天,我自是不愿做出忘尘不肯做的事。但,若罪人还不知悔改,那就没人能够怪我无情无义了。」
向来镇定的方言骅甚至开始颤抖。
「你们该知道那个……罪人,他做尽一切,只是要保护他最疼惜的两个孙儿。」
方记尘为祖父的执迷不悟而叹息。
「爷爷,你说,罪人只是保护他最疼惜的两个孙儿?可是,请爷爷看看今天这局面——祖母呢?忘尘呢?我呢?谁是快乐的?那个本该在十年前与石真言结为夫妇、从此生活美满幸福的方忘尘,如今又身在何方?」
记尘自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白纸,在祖父眼前扬了扬:「爷爷,记得这个吗?」
方言骅开始脸色发白。
那张纸……那是当年他下令暗杀石真言的密令!上面有他锁在瑞士银行保险箱的私人印鉴,还有他的亲笔签名。而且,还列着石真言的外貌特征和一些资料,再加上石真言的照片一张。
但,就在他为孙儿的动机疑惑着时,方记尘却再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火机,把那张薄纸燃着……
「爷爷,我不打算以此威胁甚么。我只是想告诉爷爷——石真言,是我要定、娶定的妻子。要动她,先动我。」
方言骅皱眉。
「你是真心爱着石真言的。」
记尘微笑:「是的,当年忘尘也是。」他转身,走向客厅大门。
看着孙儿渐渐远去的背影,方言骅忽然一阵心酸。几度想开口,却仍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迅速回头看了坐在旁边的妻子一眼;在看见妻子给的一抹鼓励的笑容后,他站起身,终于找回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尘儿!」
方记尘停下了步伐,但没有回头。
「……我——错了。」是的,错了,错得很彻底!他——错得害死了忘尘!
「我祝福你和石真言。」方言骅终于能够释怀一笑,「偶尔也带真言回来方园住几天。我也还不曾仔细看看那娃儿呢!」
「好。」
方记尘依然没有回头。只是,他脸上也出现了一个灿烂得炫目的笑容。他一路走着、走着……直到站在方园大门之外。
仰脸看向蓝天……
日出,云开。
╬╬╬
真言到底能不能忘掉忘尘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忘不了忘尘的。
忘尘是我最疼惜的弟弟呀!而且,忘尘就是死前,也为我这个兄长找到了幸福……
忘不了,何妨?
忘尘忘记红尘,红尘却不能忘记他。
世事无绝对。此刻,真言是爱着我方记尘的。至于五年、十年或二十年后真言会否变心,那可就是未知之数了。
就让我「轻狂」一次吧!虽然我们都不再是少年……
但,莫道轻狂少年时呀!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我的名字有何含意——
记尘,永远都会记得方忘尘。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