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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雾里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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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拨回到半月之前。
那时候,江落月背了一个薄薄的青布挎包便从药王谷离开了。药王谷在华朝国土的东南端,而江家所在的漠北却在华朝的西北端,中间还隔了一条洛水。洛水在华朝的立国初期简直可以说是朝廷的一块心病,每年雨季都会泛滥成灾,每年死于洛水水灾的百姓数以万计,还是先帝下了一番狠功夫,不计成本地在洛水流域修筑了一系列防洪工事,这才将洛水的水灾治住了,但每年逢六到七月也就是洛水所在的洛城的雨季,洛水的航运还是会被朝廷派兵封锁的。
江落月盘算着,她是四月底离开药王谷的,若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应该能在五月上旬赶到洛水边,这样便能避开洛水船运的封锁期了。毕竟江家那边事态紧急,江竟南给江落月的信基本都是交待后事的口吻了。
没想到的是,她虽然如愿在五月初赶到了洛城,却遇上了罕见的雨季提前,洛城这一场雨,五月初绵绵密密地从降到了月底,以至于今年洛水封锁的时间也比往年提前了将近一个月。
江落月便这么被困在了洛城。
要渡过洛水,正常途径,是要等到洛城的雨季过去,朝廷派去镇守的官兵退去才行。但如此一来,江落月回江家的行程又得搁置至少两个月了。
江落月虽然担心江家的处境,但此时却也别无办法。先不说在朝廷全面封锁洛水岸边所有港口的情况下弄到船只很难,就算她侥幸弄到了,也极大可能是私造的小船,这种质量良莠不齐的私造船只也根本扛不过洪汛期洛水的惊涛骇浪。这也是朝廷每年封锁繁盛的洛水航运长达两个月,而民间却鲜有怨言的原因。
既然暂时回不了家,江落月停滞在洛城也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做,她被雨水困在洛城的这些日子,见到城里有些患病但无钱诊治的流浪儿,便忍不住拿盘缠给他们买了药开了方子,看着那些孩子一天天好起来,她心里也是由衷地高兴。江落月偶尔也会想,要是洛水的雨季永远都不会过去就好了,那么她便有理由永远留在这里,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了。其实相对于回江家继承家业,江落月还是更想当一个大夫。当然,这只是她一瞬的想法,等反应过来,她自己便在心里把自个谴责了个遍,她怎么能有如此不孝的想法?她的生命都是江家父母给的,如今他们有难,她怎可只顾着自己?
她此生是注定当不了大夫了,她今后的人生将会接过江家的产业,成为一个商人,而被困在洛城的这两月,已经算是从上天那里偷来的时间。
她想,趁着这两个月的时间,帮谈天喜找找医治左达木伤势的最关键的一味药材——白芝,也算是她为药王谷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江落月先是找遍了洛城大大小小的药铺,都没有找到白芝的踪影,医书上关于白芝的记载本来就少,唯有第一任药王谷谷主姬玄所著《百草志》上记载了有药农曾在潜龙山脉挖到过白芝,还附了一幅白芝样图,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记载了,江落月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将《百草志》上白芝的形貌画了下来,一家一家药铺去问,结果都是失望而归。其实也不算很意外,白芝若是那么好找,药王谷的人也不会找了半年都没找到了。但有不少家药铺的掌柜都给她提了同一个建议——“姑娘不妨去京城的药铺问问,那里的药材是全华朝最好的,也许能有姑娘要的东西。”
江落月想想,也觉得有道理,而且京城就在洛城附近,往返也不过一日的功夫,江落月在打听到洛城雨季一般会绵延至少一两个月之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了京城。
江落月到京城,有且仅有的一个目的便是找白芝,这次她比在洛城搜得更仔细了,不仅找遍了京城所有的药铺医馆,连挑着草药在街上卖的山野药农都不放过,终于在给一家药铺掌柜看她画的白芝样图的时候,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这便是白芝?小店方才卖出去一支,是当次品灵芝折了一半的价才卖出去的,喏,那位夫人才刚走——”
江落月顺着年轻掌柜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屋外一个身着白裙梳着妇人发式的瘦弱的背影。
江落月匆匆道了谢,便追向那妇人,那买了白芝的妇人从背面看上去矮矮瘦瘦的,走路的步子也不快,江落月常年习武,很快便追到了妇人面前。
那妇人身量娇小,五官秀丽,行动间似弱柳扶风,别有几分孱弱的韵味,只是脸色有些过于白了,并不会不好看,只是她的面色白净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在如江落月这般的医者眼里看来,便是有些不健康的征兆。
但眼下江落月满心满眼里都是白芝,也没有心思管那么多。
“夫人。”江落月摘了帷帽,对着面前的白芝买主福了福身,语气诚恳地道: “ 冒昧打扰了,小女家中长辈重病,急需白芝续命,小女愿出高于夫人十倍的价钱买下夫人方才自玉仁堂买的白芝,不知夫人可否割爱?”
江落月自小在药王谷长大,身边亲近的人也就是谈天喜和师兄师弟们,他们也没怎么把她当女孩子对待,因此江落月对于自身的容貌的认知是很有限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长相就是普通水平,直到出谷后她才发现几乎所有人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都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呆愣,然后用那种类似于惊讶的目光看着她。这种程度她都还可以忍受,令江落月受不了的是总是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过来搭讪,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衣着光鲜看她的眼神还特别让人不舒服,且他们几乎都异曲同工地表达了想娶她为妻或者为妾的意愿,在她明确拒绝之后,有的还试图强抢,若不是江落月自幼习武,而且她遇到的那些人因是临时起意身边带的人也都还不算多,恐怕她根本到不了京城。
这种情况在江落月戴了帷帽后好了很多,因此江落月自此只要在人多的地方,都轻易不会摘下帷帽,而此时摘下,她是为了表达自己求白芝的十二分的诚意。
但由于三岁就到了药王谷,直到十八岁才离开,江落月有十五年的人生几乎就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因而即便她再怎么通透也不能完全琢磨透谷外之人,尤其是女人的心思。因此她也想不到,自己摘下帷帽的举动不仅没让白芝的主人——白娇娘感受到她的诚意,反而让她对她更忌惮了。
白娇娘被人半路拦住,本有些不悦,却在见到对方帷帽下的真容后实打实地惊艳了一把,回过神后,心里又忍不住满怀妒意地想若是她也有这般容貌,又何至于要做别人见不得光的外室?
白娇娘的身边跟着两个牛高马大的护卫,若是平常,根本没有人能近她的身,而此时……她往身旁一看,果然,她的护卫们都低着头面上透着可疑的红晕,显然是被江落月的容貌所惑。白娇娘见此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
随后,她轻咳一声道:“抱歉,这白芝我另有用处。”
江落月费了那么多周折才打听到白芝的消息,如今又哪里肯轻易放弃: “冒昧问一句,夫人要这白芝有何用?若是嫌价钱低,夫人尽管开价,价钱都好商量。 ”江落月一眼便能看出,白娇娘虽然有些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但这体弱之症的治疗讲究一个徐徐图之,应当用不上白芝这样吊命的药材。
白娇娘见江落月还要纠缠,脸色便冷了下来。说实话,这白芝她是十两银子入手的,一百两银子卖出,转个手便能挣九十两银子,若是平常她也是极为愿意的,但这白芝却是她府上的府医给她开的养身方子的药材之一,白娇娘自幼便有体弱之症,最近还有加重的趋势,这白芝极为难买,她好不容易捡了个漏,碰到一个不懂行的掌柜才以这么便宜的价钱买下这稀罕物,若是给了江落月,再找下一株白芝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白娇娘心下合计一番,还是身体重要,银子再多没命花也是白搭啊,便忍下心来拒绝了江落月。
却说白娇娘不愿意同江落月解释这许多,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打算无视她从旁边走过去了。白娇娘虽是穷苦人家出身,但她自从跟了武安候世子徐惠之后,便自以为也算是个上等人了,类似这种目中无人的行径做起来也已经很熟练。
除此之外,白娇娘还有一点隐秘的小心思,那就是无视像江落月这样容貌气质碾压她的人,会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感,仿佛自己总算在某方面压过了她一筹。
江落月见白娇娘明摆着拒绝她的行径,心中急切,便不自禁地向前一步道: “夫人是否自幼体弱多病,四季手脚冰凉,且一旦生病就会特别严重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风寒也能缠绵病榻数个月?”
江落月的话成功地让白娇娘停下了脚步,她讶异地看着她:“没错,你怎么知道?”
江落月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她看出的白娇娘的身体状况说了出来。这小娘子看似不怎么在乎金钱,那健康她总该在乎了吧?
江落月见白娇娘的神情便知道有戏,忙趁热打铁道:“在下是神医谷的弟子,不瞒夫人说,这白芝正是于神医谷养病的大将军左达木所需。夫人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若是不及时根治,恐怕会影响寿数,且今后子嗣上也会有些艰难呐。 ”
江落月说到寿数的时候,白娇娘的脸色还只是有些不豫,说到子嗣艰难,白娇娘的脸色却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一双水润盈泽的眼眸也瞬间失去了光彩。江落月心中诧异,这妇人,竟似是把子嗣看得比性命还重。
江落月不在白娇娘的处境,自然也理解不了她的想法,在白娇娘心里子嗣确实是比寿数重要的,她自幼体弱,对于自己寿命不会太长这件事心里也基本是有数的,但子嗣艰难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却不亚于晴天霹雳,白娇娘顺着这个假设想下去,瞬间便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一个无子的外室,年老色衰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若在这之前死去也还罢了,若是还活着,那境况必定凄凉。
白娇娘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成为徐惠的外室也一年有余了,平日里没少承宠,但却一直都怀不上,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白娇娘脸色苍白地对江落月福了福身,道:“是小妇人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神医,还望神医不计前嫌,救救小妇人。”
神医谷在华朝有着极高的名望,又加上江落月才不过见了她一面,便把她的症状说的如此确切,白娇娘在心底便信了八分她神医谷弟子的身份。白娇娘现在对江落月的态度可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了,甚至都以神医相称了。
江落月摆摆手道:“神医不敢当,只是夫人的病,我确实有些办法,我一会会给夫人开一个方子,只要夫人完全遵照我说的做,我有八分把握能医治好夫人的弱症。 ”
白娇娘闻言自然感激涕零,但当江落月暗示白芝的时候,她却只道等她身体有了明显好转的时候,便会把白芝赠予江落月。
江落月虽然感叹白娇娘之狡猾,但为了白芝,也只好跟她回去,替她调养身体了。
这便是江落月在此间的内情。
江落月每日这个时候都会替白娇娘诊脉,记录她的身体情况,以便根据实际情况及时换药方。经过十来天的治疗,白娇娘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江落月也已哄得白娇娘提前把白芝给了她,并通过神医谷特有的传讯通道,把白芝寄了回去。江落月之所以还在此处,则是因为她以前从未治过体弱之症,有这么一个活的病人在眼前,她便忍不住想研究研究,而且洛水的封禁还未解开,她也过不去河对岸,不如就索性留在这儿了。
反正她雇了人专门在洛城替她留意洛水的情况,一日一封信,若是洛水航运解禁,她会立即丢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赶过去。
而今日,江落月方给白娇娘诊过脉出来,便遇到了西颜,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莫名挨了一顿骂。
江落月心里倒不如何在意,毕竟知道她是认错人了,骂的也并不是她。她只是有些诧异,眼前的这个比屋里的那个可是好看了不止一点点,此间男主人 ……那是眼瞎吗?
西颜因为气愤,对着江落月放话的时候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便引来了在宅子里巡夜的一队护卫。
护卫长听西颜的声音陌生,身形打扮更陌生,便寻了过来:“前面的,站住!”
西颜见自己被发现了,没好气地看了江落月一眼,便打算撤退了。
但西颜走的匆忙,情急之下竟然走错了方向,这不是通往府外的方向。
江落月心中微叹,在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的做出了决定。
江落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拉着西颜的手,带着她往离府的方向跑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管这闲事,她当时就是忽然想这么做,完完全全没经过思考权衡,但管都管了,她总不能半路又把人丢下不干了吧?算了,还是送佛送到西吧。
西颜没有习过武,跟着江落月的步伐便有些吃力,但她从小便不是个文静的姑娘,爬树掏鸟蛋使鞭子抽人这些她都干过,身体比之一般的大家闺秀还是要健实很多的。因此虽然吃力,但西颜还是勉强跟上来了。
直到她们到了一堵墙的面前,墙的外面便是街道了,西颜忍不住四下张望,她进来的时候,搭了一个梯子,但她有些不记得具体给放哪了,毕竟这宅院不算小,天色又那么黑。
西颜正烦恼着,冷不防腰间搭上了一只手,然后,接下来她便人生第一次体验了一把飞檐走壁。
直到江落月把她放下来之后很久,西颜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便是戏文里说的轻功?她一直以为是杜攥,没想到真的有啊?还让她亲身经历了!
缓过神来后,西颜神色复杂地看着江落月,她手里还提着那个灯笼,哪怕是搂着她飞檐走壁的时候都不曾放下。
她的身手无疑是不俗的,长相又是这样的出尘绝艳,这样的人,怎么就当了别人的外室呢?
她对她说的话那么不客气,她还要帮她。
莫非她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她?心里愧疚,才帮她的?
西颜也只能作如此想了。
她想了想,人家毕竟也帮了她一次,便提点她道:“我是什么身份你应该很清楚,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徐惠得意不了多久了,你若是主动离开他,我还可以保你一命,否则……”西颜没有说否则如何,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我是看在你帮了我这一次的份上才提点你的,我言尽于此,要怎么做在于你。”
西颜以为听了她的话,眼前这人应该面露惶恐或者感激,哪怕是不屑她都还可以理解,然而,这些对方都没有,她只是对着她笑了笑。
西颜很努力地想从她的笑容里找出嘲讽或是不屑的意味来,但偏偏都没有,她只是很纯粹地在对着她笑,而且还笑的特别好看,仿佛一整春的花都在这个瞬间开放了。
然后,她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从头至尾,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西颜回忆着她在屋外听到的徐惠和她的对话,她的声音娇娇糯糯的,可以称得上十分好听,但话语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邀宠谄媚之意,与她在她面前清风明月的样子,真的……很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