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吾王·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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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九年。
殷商，朝歌。
沉香宝座碧落床，红软帐中，美人天姿国色，秀眉微蹙。
离这寝殿不远处的君王宫室，青铜的大门上，横梁正中悬下一条木剑，正落在入门者仰头三尺处。
虽是粗钝木剑，却比这凡间所有兵器都要锋利逼人。
君王的手指摸上那柄并未开锋的木剑的剑刃，眼底在一瞬间划过许多复杂而又深沉的暗潮汹涌。
他忍住了将那柄木剑一把扯下来的冲动，默然收回了手。
“美人的病如何了？”
宫人低眉顺目，战战兢兢向帝辛汇报着巫医最新的诊断：“回、回陛下……大巫说……说……”
大巫所言，红颜薄命，时日无多，必不是君王想听的。
帝辛于是不用听也知道了他要说些什么。
在对方擦着汗道出那些话之前，帝辛果断阻止了宫人继续讲下去。
“罢了，今日不去龙德殿了，孤去看她。”
“可……”宫人颊边的汗珠更多了，数位大臣和云中子道长还在龙德殿等着帝辛去与他们商讨除乱国之妖的大事，君王为了宠妃放他们鸽子，未免惹人非议。
冷峻的目光落在宫人头顶，后者腿弯一软，怵于帝王的威势，再不敢多言半个字。
帝辛自即位以来，冷酷杀伐，积威已久，在这座王城，早就没有人敢忤逆他。
他看到宫人的反应，心里也明白对方在害怕什么，却实在懒得再同这些人多做无谓口舌。
反正在大多数人眼中，他残暴无道，喜怒无常。
他的形象早已无可救药，对一个小小宫人，也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
帝辛大步流星离开了这里，去了寿仙宫。
塌上抱恙的美人，比之前些日子的倾城风华，又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琉璃易碎之美。
他屏退了侍从，拥着怀中美人，既快意于她现下的乖顺，又不免为其苦痛而心疼。
玉藻来到这座宫殿已经两年了。
两年前，帝辛在女娲行宫大作放浪淫诗调戏圣人，气的女娲一怒之下差了轩辕坟三妖来断送殷商江山，要给这色胆包天的狂徒一个教训。
玉藻便是三妖中那只千年九尾狐狸。
按女娲娘娘的原话，“殷受公然在行宫侮我，他既如此好色，我便送三个极品美人去给他‘消受’！”
殷商国姓为子，子受乃是帝辛本名，女娲连名带姓地喊他，是真真被气到了七窍生烟。
只是，这差事实在有些难为玉藻，因为他虽是千年的九尾狐，却不折不扣是只公的。
娘娘自有娘娘的说辞：“但凡绝世美人，自是美得超越了性别，九尾狐狸天生惑人，不过一个辣鸡贱sh……咳，区区凡人罢了，以玉藻你的容貌，你勾勾手指头，他还不拜倒在你脚下。”
“……小妖道行浅薄。”
“你特么能不能给你们狐狸长点脸！你瞧瞧你全身上下气质跟个冰垛子似的哪点对得起自己的种族！”
圣人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
娲皇一张招妖幡召命天下妖族，便是玉藻油盐不进，也断不敢违抗她的安排。
于是，方才还和颜的女子将笑面一收，拍板定棺：“此事干系重大，三教封神之劫亦同妖族息息相关，没有哪一方能轻松置身事外，你们依令即可。”
玉藻只好硬着头皮来淌这趟浑水。
他自打修炼成道，从未干过勾引魅惑之事，九尾狐亦是狐狸中至为高傲之类，让他屈尊以事人间之王，实在……
横竖女娲娘娘要他勾引帝辛是为了给这人教训，那么只要帝辛过得惨，女娲解了气，待殷商覆灭之后，他大概也就功成身退了。
玉藻打定主意，便选了个身份高贵、皮囊绝色又命不久矣的身体，趁机借冀州候苏护之女苏妲己的身体成了形，顺顺当当入了宫。
他不打算同帝辛虚与委蛇，性素薄情的狐狸有着洞悉人心的天生狡猾，他端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坐拥四海的帝王落在他摄人心魄的剪水眸中，连一片尘埃都不如。
他知道，越是这样凛然不可犯，越会勾着男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求他一份另眼相待。
到时候，他要对方做什么，对方都会毫不犹豫的巴巴为他去做。
所谓的祸乱社稷，不就是如此么？
……
玉藻碰壁了。
世人看错了帝辛，圣人看错了帝辛，他也看错了帝辛。
这个手握朝歌城最高权柄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昏庸荒淫的庸主。他的心思，远比西岐的那些一头热的愣头青要深不见底得多。
帝辛深懂得这个国家最需要的是什么，更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的每一步安排都试图带着殷商走向更好的未来。
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被狐妖所诱惑？
帝辛即位这些年，文治武功，威震天下，殷商的版图比之当年武丁最盛之时还要强数倍，就连先祖和先王最头疼的徐淮都被他攻克，向北一直打到孤竹。
殷商正值大盛。
女娲口中的“殷商只剩二十八年气运”，根本不符合当下的事实。
可是，玉藻知道这句错漏百出的话为什么偏偏是对的。
在摘星楼某个星辉璀璨的夜晚，他冷笑着嘲讽帝辛只是爱慕他的皮囊，拿帝辛当日在女娲行宫大放厥词的事堵君王的嘴。
君王非但没有怪罪他骄纵，反而笑着对他道：“孤王的确喜爱美色，但……”
那时，夏日漫天的繁星映在帝辛漆黑又深邃的双眼中，折射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明亮光彩。
“你可知孤为何会去女娲行宫？”
玉藻自然知道：“三月十五是女娲圣人诞辰，降香祈福本是规矩。”
帝辛却冷了声线：“不是规矩。”
“？”玉藻诧异侧目。
帝辛揽着他道：“群臣列数女娲无量功德，埋怨孤四处征战劳民伤财，说只有向人母祈福，才能得国祚绵长、风调雨顺。”
他意味不明笑了笑，笑容令人心底生寒。
“殷商立国时，圣人在何处？东夷进犯时，圣人在何处？饿殍遍荒时，圣人又在何处？商王朝一寸一寸的土地，难道是圣人打下来的吗？”
玉藻神色猛地一凛，“陛下慎言！”
帝辛又对他笑了，然后将目光投向摘星楼下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朝歌城。
“孤的王国，上到朝臣，下至奴隶，每一个人都将鬼神和天命看得比一切努力都重要。遇到困难就去求神拜圣，可真到了解决的时候，终究不是还要靠凡人们的智慧和劳力来调度应对？
“他们说孤王若不事天，便会失掉天命，便不能再做人间君主。西岐那些人，不就是打的这样的旗号吗？
“孤那时想，既然他们喜欢拜，孤便去拜一拜，叫那些存着谋逆心思的人师出无名。
“可孤进了女娲行宫，眼里尽是金碧辉煌，奢华无双，女娲神像前的幔帐被一阵风撩起来，孤看清她的样子，雕工栩栩如生，精美穷极，只觉得可笑。
“孤打东夷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无兵无粮无财……孤要定北海，满朝上下除了闻太师，无人敢领兵去……他们建一座奇彩华丽的女娲行宫，却居然有这么多闲钱，这么多人力，能请得起这样妙手的雕凿大师！”
帝辛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天穹下长长地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孤那时便在心中发誓，要把鬼神从百姓的心里拔出去，把悬在王座上那至高无上的神权狠狠剜下来。”
所以他在那行宫粉壁之上留下狂悖之词，大笑而去。
他需要的钱财、人力，那些要为王国奠基的东西，都被无数贵族和奴隶主死死捏在手里，他们将自己的富贵和特权都说成是天神授予的恩惠，却忘了这些东西原本是商的君主赐给他们的。
帝辛欲敲碎他们的梦，把这些被冻结的鲜活力量释放出来，灌注给王朝。
他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所以北海七十二路诸侯反了，贵族们蠢蠢欲动，一顶又一顶莫须有的罪名朝帝辛扣了下来，他们批判他德行有失，吹鼓他昏庸无道，四方诸侯见中央衰落，异心渐生，不肯纳贡……风声四起，天下将乱。
玉藻闻言，手心生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他恍然间深刻意识到，殷商“仅剩”的二十八年气运，确凿无疑该断在这个人手里。
帝辛握住了他的手，那盛着无垠星光的眼睛望向了他。
“你可知孤为何把这些说给你听？”
玉藻摇了摇头，冷然道：“我只知陛下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已然是个疯人。”
众臣离心离德，不是因为王座的君主暴行苛政，而是他们恐惧着失去他们手中的权利，只好用尽求生的本能，将王座上的“无道之人”拉下来以保全自己。
他们拥立新主，因为新主和他们一样，希望将特权阶级的权益维系下去。
帝辛要剔除人间信仰，又岂止是祭司和贵族们不允许。
触众神之怒，他不可能成功。
玉藻已经领悟到女娲派他下来的用意。
什么殷商气运黯然，当失天下，气数已定；什么三教封神之劫关乎妖族生息；什么没有哪一方能置身事外……
除却代表天道的鸿钧，六位圣人……又何尝真正无欲无求，没有私心。
帝辛道：“改革成，则社稷隆；若败，也不过早点卸下担子让后人去头疼罢了。孤已经被歌功颂德了那么多年，这天下自孤出生以来就是孤的，孤早做腻了天下人的王……与生俱来的东西，何曾真被孤放在眼里过。”
他深深望着玉藻绝世的容色，手指抚上美人的面颊。
“世上本没有孤得不到的东西，偏偏你要出现在孤面前……孤要得到你，要你真心实意做孤之御妻……”
玉藻心下冷嗤一声。
色令智昏。雄性，果然都是一个德行。
“得美人之心而乱天下，陛下当真认为值得？”
“孤先前说了，孤王好色。”帝辛笑道，“孤只想做你一人的王。”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人弃孤，那孤王只要有美人为伴，便仍是天底下最福泽深厚的君王。”
玉藻胸膛深处，忽然冷不丁撞进某种灼热的东西，“咚”地一记，狠狠烫了他一下。
这逆神的狂徒，放着四海九州的王不做，放着流芳千古的明君不做，却要做他一人的王……
人族……真奇怪。
他不喜欢和帝辛有太多接触，也并不太喜欢帝辛，若非此人，他也不至于被派到凡间，当妖妃、穿女裙，封神大劫以后指不定被那几个被他弄进封神台的准神君指着尾巴骂。
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喜欢上了帝辛的眼睛。
这红尘万丈，众生熙熙攘攘，随波逐流，唯独只有帝辛一人，有着这人间最清醒的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吾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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