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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故人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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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艺楼内,两位年轻的女子围着白玉案桌面对面而坐,一旁的小碳炉上架着陶壶,缕缕青烟从壶嘴吐露而出。佳人手挽衣袖,执起陶制四方壶,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因雨水刚停,凌挽馥让仆人卷起了卷帘,微风习习,送入外间清新空气,以及那夹杂在风中的,随风飘入的朵朵桃瓣。
好生惬意,幽静之处,韩明月以为凤宜阁内应该是丝竹吵闹不断,未曾从入门到采艺楼,遇到的不过是安静地做着分内之事的阁中人。到了采艺楼,更是连艺人练习的琴音都被格局,屋内摆设清雅,诗书笔墨无一不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闺房小姐的书屋。韩明月深吸一口气,再将缓慢吐出,仿佛这般心中那份沉重也随之排出。
“此处是阁中议事之处,日常使用的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就只有一个案桌,一把茶壶,二三两清茶,几本话本与我相伴。罗叔他们迁就我,老是任由我在此半日偷闲。不过就是小庭院一角,与韩府想相比,凤毛麟角都不如。”
“恐怕韩府再大,也是难以寻得如少夫人这边的妙境。”韩夫人对姐妹俩要求素来严格,即便人无法在姐妹身旁,都会派遣教养嬷嬷日夜看管。两人的诗书女红更是半刻都不曾耽误,要不是这般,韩明月都不会偷偷出门,导致最后被人掳走。
凌挽馥仿若没听出韩明月口中哀怨一般,低头浅笑,从水缸中舀起山泉水注入陶壶中烧煮,又为韩明月重新添了一杯热茶。
“韩小姐今日过来,应不来我这讨杯茶喝那么简单吧。”春日宴至今都有好些日子,韩明月偏偏选择了她回凤宜阁的日子,求的不过就是两人能躲开其他人监视,独自对话的机会。
“我是来向夫人求助。”韩明月从衣袖中掏出一锦袋,推至凌挽馥面前,“希望闫夫人能看在故人的情面上,给予援手。”
凌挽馥径直拿起锦袋,伸手从里间摸索到红绳拉出里面的玉佩。辛夷花,早春第一花,她母亲生前喜爱之物,常常将此作为配饰的图案。玉佩的玉是一种罕见的冷玉,握在手中沁凉异常,落华夫人在她小时候曾赠予一把玉骨扇,用的就是跟此玉佩相同的材质。即便结绳处有破损,难以分辨当初编织的纹路,可凌挽馥可以肯定,这就是她母亲落华夫人的旧物。
“原来在你手上。”
“当年于危难之中偶遇落华夫人,有幸得见夫人惊鸿一舞。分离之时,获夫人一句承诺,若他日有难,可到京中凤宜阁求助,以此物为证。”
“我年岁不长,当年之事还是能得知一二。韩小姐不必跟我述前史,韩小姐应该清楚,不管是闫家,还是我夫君对此次选秀,都无意参与,更不用说我这个后宅妇人。韩小姐你能否告诉我,我能帮你的地方究竟为何?”落华夫人离京次数不多,南下的就仅有两次,均为忠义。一次带回了继女凌挽馥,一次则在途中被山贼所劫。落华夫人对此事提及不多,哪怕是对凌挽馥都是只言被困山贼窝中曾与一位小姑娘相识,得以相助才及时联系罗伍,找来了官差营救脱险。这枚辛夷花玉佩,就是落华夫人留给韩明月的。那日在春日宴上,韩明月剑舞一出,凌挽馥就辨认了出来是出自落华夫人之手,和后世京中人所见不同的原因在于,那是雏形,见过的人少之又少。
“我不会为难夫人,只是希望能够在凤宜阁中呆些日子。”
“那我就更加不明白了,此处是风月之地,对于小姐而言,应该是避之不及,何以见得要跑来我这触霉?”
“我幼年就离京,对京中许多事物都不尽了解。扬州和京中所说语言、接人待物习惯都非常不一样。我们姐妹俩在京中情况如何,我想就不必在少夫人面前详说了。我过去所学在京中日渐不足,我需要重新练就不带口音的官话,知道京中女子最喜欢的妆着打扮,时兴话题。这样我才不会被人所笑,在选秀中才能多些机会。”
京中各府交往有亲疏,宴请宾客自会有所侧重,然八卦铁闻向来都是那挡不住的穿堂风,有些情况,即便凌挽馥不参加宴席,都可以知道一二。韩家两姐妹归京,韩夫人着急给她们创造机会,频繁出席各种场合。时间一久,归京时间尚短的两姐妹就难免出现了些失误,闹出了笑话。为此,韩夫人还很生气地训斥了两姐妹的教养嬷嬷,又另外聘请了两位宫中出来的老嬷嬷教授姐妹俩。
“那前些日子在凤宜阁前递帖子要求前来学艺的,不会就是韩小姐你吧?”
“是的。”韩明月捧起茶盏品了一口,茶汤色泽清亮,茶味甘醇,细品之下有淡淡糯香回味,两种意想不到的味道经过调配,达到了恰当的平衡,能在一口之下,香味油然而出,又不见冲突怪异,就连手中青釉茶具,雨后天青,与这春雨洗礼下的午后相得映彰。这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同样的事务,都能演变出各种不一样的讲究与心思。
“少夫人果真聪颖,银子打不开凤宜阁的门,就只好带着玉佩前来。”
“我还是不明白,韩小姐发现了问题,不应该和韩夫人说吗?有韩家在,小姐何须辛苦独自一人跑到我这。”凌挽馥好玩打量着韩明月,小折扇一圈又一圈地在手中把玩着。她好奇韩明月应该要如何为她那些矛盾的行为给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要知道,说得不好听,下一轮的茶可就没有续杯了。
因着金氏,韩明月有了接触到凌挽馥的机会。元宵夜市的刻意接近,春日宴的剑舞,凌挽馥都轻易识破了她的信号,她入局,却翘首以待地等待着韩明月自己打开谜底。那点事情,不道出来,想来是没办法继续了。
“韩家和母亲重视的是妹妹,我哪怕提了,她也不会理睬。朝中政务我不敢言,可要是说最懂京中风雅趣事,最懂培养女子风情,哪里又会比得上少夫人这?凤宜阁今日帮了我,日后成败如何,绝不会和少夫人与凤宜阁相干系。”
凌挽馥莞然一笑,欣欣然地接受了韩明月的赞美。不错,有眼光,在府上不受重视的子女,懂得找捷径另寻出路,还知道给她戴高帽。不过这高帽,凤宜阁戴得足够稳当。那些夫人们哪怕明着不喜凤宜阁青楼的身份,都又不敢当面唾弃,就是因为凤宜阁是不一样的。高山流水从来都不是凤宜阁的对立面,它懂诗书,懂情怀,能把风雅轻易玩弄于手中,更懂女子。
“韩小姐,人是活的,路是死的,既然明知此处不欢迎你,为何不换个活法。若小姐愿意,我这应是有一两个合适的位置,不会伤了小姐的体面,也能有个自在。”
韩明月是过来求助的,冷不防地收到凌挽馥会招安。“谢少夫人的好意,我本领不大,能姑且求个生路就满足了。”
“啧啧,可惜,可惜了。”凌挽馥以扇掩笑,“可是韩小姐,我不得不提前告知你,要来凤宜阁学东西,可是要吃苦头。”
“少夫人都可以,我为何不可以。”谁人不知凌挽馥不过一介孤女出身,都可以在凤宜阁里脱胎换骨,她自问底子不比凌挽馥差,又有年少时的功底做积累,怎么不能。
小折扇被合拢收起,眼眸微抬,凌挽馥望向韩明月,笑意在眉眼中流转。这话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未曾听闻,就连她都忘记了那些曾经在她面前说过此话的人,如今在何处。喝尽茶汤,轻轻将茶具归放原位,敛裙起身,樱唇微扬,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笑,眸色温和,端庄间又不失女子柔媚。
这样的女子,才是印象中的京中女子该有的风范,哪怕只有匆匆一眼,都会让人留步回望。韩明月眼珠随着动作行云流水的凌挽馥而转动,一时间竟然看呆了神,人已经离去都未曾留意。
“我们拭目以待,祝你好运。”
闺阁小姐能出门的机会其实不多,幸而在前几次宴席失利后,韩夫人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对韩明珠的教导身上,对韩明月的看管就松懈了。这才有了机会给韩明月各种机会短暂逃出韩府到凤宜阁学艺。凌挽馥没有安排专门的人教导韩明月,只是允许她跟着阁中姑娘日常练习、梳妆。即便如此,韩明月学得干劲十足,阁中姑娘一言一行都会很仔细地观察记下来。可这里毕竟是青楼,夜里的风月之事,凌挽馥还是有所交代。人家可是韩府的正经小姐,不是浪荡公子,有些话题还是要稍加注意。但姑娘之间谈话已成习惯,偶尔还是会有不留心之处,在韩明月面前失言。韩明月每每都会羞红了脸,还得学着凌挽馥强装云淡风清的样子,至于不悦,倒是不见。
四月和凌挽馥汇报韩明月的情况时,凌挽馥正和闫楚禛在问渠楼塌上对弈。
“目前看来,还算安分。但愿她能信守承诺,不要给我惹出什么麻烦事。你跟芸娘说,不是关键的,如韩小姐真的求贤如渴,不妨也可以考虑教授一二。”白子落下,轻松潜入了黑子的后方。募的,凌挽馥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把转身要走的四月又叫了回来。“从我的小库房里再挑些颜色鲜艳布料,料子要轻,问问葛姑,若库房里有合适药材给阿兰补身子的,也挑上。还有,那金锁,荣掌柜那还没送过来吗?”
“金锁已经做好了,昨日连同先前的项圈,镯子,都一并装盒送了过来。不知少夫人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给婴儿的礼物是凌挽馥早就让人准备的,没想到,长命锁刚刚做好,阿兰就生了。
“后天,那日我休沐,一起过去。再从我账中准备一个红包,多少就交给少夫人定。”阿坚和闫楚禛有从小到大的情谊,桂嫂又是对他照顾有加。这份新生儿的份子钱,闫楚禛怎么说都不能只由凌挽馥出。
“夫君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凌挽馥挪趣道。
“这点银子,大少爷还是很有实力的。况且宿石居的账有少夫人看着,只会有增无减。”闫府没有分家,闫楚禛每月的俸禄和闫府两位老爷一样,大部分交公,剩余一小部分才交回到宿石居。同宿石居财产,账册,在凌挽馥进府后,闫楚禛就全权交给了凌挽馥打理。这些年闫楚禛磕磕碰碰地得了些赏赐,又有凌挽馥在管着,大房的花销哪怕没有公家在,都是足够支撑。
“四月也去领个赏。”
“谢大少爷。”四月讨了喜,美滋滋地出去忙活了。
又来收买她的丫鬟,难怪这丫头整日都身在曹营心在汉。凌挽馥在为人心不古而无奈,棋盘上的战况早已有了微妙变化。黑子在不经意间已侵入白子战营,等凌挽馥发现时,战局已一边倒。黑子仅用了极少的兵力就掰回了战斗的胜利。
又输了?明明就不是第一次对弈,还让了她五子,这人怎么就又赢了呢?
“馥儿,深陷其中,你的专注有时会成了障眼法,看不清。”闫楚禛一一收拾起棋盘的黑白子,不是他心眼小,不知道放水。而是凌挽馥下手太狠,逼得他下意识地出手。“要不,时辰尚早,我们再手谈一局?我让你十子。”
“不要,累了。”凌挽馥叹气起身离座,不要说十子,就是十五子,她都不一定能赢下闫楚禛。
惹毛了小猫,自是不能就这般放人走,不顺顺可不行。闫楚禛伸手一捞,把人拦住抱入怀里。双臂将人圈住,手掌顺着两人指间缝隙滑入,紧紧扣住,低头就能看到怀中女子的眸光流转,再顺着小巧鼻子下去,就是那诱人的唇瓣。丁香色罗衣下的玲珑曲线,更是让人遐想不断。他公务离京好几日,回来后又碰上她的葵水,闫楚禛可是活活煎熬了好些日。
“韩明月那边要是不喜欢,大可交给我。”韩明月拿着落华夫人的信物过来,凌挽馥断然是不可拒之门外。但他不想看到她为难,他来代替她偿还。
“为难呢,还不至于。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境况,才逼着韩明月拿出胆量跑到我这。”
闫楚禛对京中大部分女子印象都不深,第一次见韩明月是那天夜市,另外一次则是那日他来凤宜阁,两人在门口碰面。约莫十步见外的距离,素色衣裙下摆多了些银丝绣花,头上仅有一珠钗,简单搭配中多了一份与她年龄相配的娇俏。闫楚禛礼貌侧身让路,女子持扇谢过,甜甜花香随女子飘过。
闫楚禛眼眸沉沉,低头贴近凌挽馥的云鬓,映入眼中的是那嵌珠绒花簪俏生生地别在墨发之上。“你换了香?”
“不香吗?我从宴席的那个小姐处要了香方,让调香师调配,加了些许花香调的新品,他们送过来给我试用。”
“香,让为夫更靠近些,到底是花香,还是馥儿本身的香味。”稍一用力,闫楚禛就将人压向了塌上,低头在脖颈间轻嗅,大手衣衫上来回,不一会就拉扯,露出了圆润的美人肩。
“走开,不要闹。”凌挽馥羞着试图阻拦在身上胡乱作怪的手。
“馥儿还是容易害羞。”只听到男子轻哼,凌挽馥身子被腾空抱起,再次着落,已经是屏风后床上。这里是闫楚禛看公务累时短暂休憩的地方。床榻小了,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上方的空间,两人贴得更加近。床帐放下,光线被掩盖大半。那沾染了尘世色彩的双眼始终亮得让人无法直视,邪魅的笑挂在脸上,修长的手指撩起耳后碎发,低沉声音在耳边咛喃,如同数十坛美酒灌入,让人神魂颠倒,迷惑让人无法逃脱。
那日夜里,是闫楚禛抱着凌挽馥回到房中,模糊间的凌挽馥听得一声瓷器掉落的声音,想瞧瞧是为何,困意却不饶人。
翌日晨起帮凌挽馥梳妆,四月发现妆奁里已经不见了新配香料的瓷白瓶。
“奇怪了,昨日明明还在这。要不要去找找。”那是调试中的样品,每次凌挽馥都会小心看管。要是不小提前暴露了出去,被别人白白占了先机,那可是亏大了。
“不找了,你跟他们说,香方没问题,送去作坊生产就好。就是以后就不必要送过来。”
香方调配没有问题,她有信心日后定会受欢迎,只是,她那个有那么一点点小肚子鸡肠的夫君大人,似乎并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