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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其一.百又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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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十三最初的名字不是叫做百十三,十六岁之后他自愿多了百十三这样的一个名字,因此我们在行文开始的时候就称呼他为百十三。
百十三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家里有着那么几亩田地,可以说只要不出现什么天灾地害,他靠着租子也能安安乐乐地度过余生。而他此生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以后多买几亩田地,让自己快到老的时候能收到更多的租子,在年纪大的已经有些糊涂的时候,就把地租房契交给自己的后代们,然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晒着太阳,懒洋洋的阖上双目,这一生也就这样交代了过去。
当然,在人生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是这么想的。他自小起就在自己家办着的学堂里识字念书,那时候的他也想过能握着金马缰骑着高头马身披大红袍御赐游街。这些全都是教他识字的师傅给他讲述的“状元公游街”里面的事,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他师傅的下巴总是微微抬高,眼睛里泛着光芒,有的时候他的师傅还会将眼睛闭上,脑袋轻轻地左右摇晃着,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一样,但在讲完故事后,他的师傅就会停下来动作,手拿着书本举在胸前,脑袋低着似乎是在认真看着书,嘴巴里却叹起气眼睛也跟着暗了下来。
那时候听故事入迷的百十三自然是注意不到他师傅叹气的,就连故事里的什么“三元及第”、“御笔亲点”、“大小登科”他都没有多在意,满脑子里都是故事里那人中了状元后骑着的高头大白马披着的大红色衣袍行走在挤的全都是人的大街之上的盛大场景。
在这个小村落里,他见过的最热闹的事也不过是前几年自己的哥哥成婚。那时穿着一身红袍喜服的哥哥,跨骑在一匹成年的黄骠马上,引着两人抬的小轿子,缓缓地向村子里走来,轿子周围是两排迎亲送亲的人们,还有几个请来的锣鼓手鼓着腮帮子吹着长喇叭,憋着劲儿敲着锣儿打着鼓,中间有着喜娘唱着咿咿呀呀的调子跳着舞,最先看到他们到来的是村头一堆看热闹的幼童,百十三自己也混杂在里面,那会儿他呆在家等得实在是有些急了,所以趁着家人们布置喜宴没有精力管顾他的时候,就偷偷跑了出来。在一群孩童之中,他看清楚了骑着马的自家大哥,也记住了“骑马”、“穿红衣”这两件人生中最是威风的事。
所以为了日后能够骑大马,小时候的他很认真地读着圣人之言,在他想来,教书师傅故事里的大白马肯定要比自己哥哥骑着的那匹扎着红布花的黄马要高很多吧,至于那身“大红色”的衣袍,都已经说是“大红色”了,怎么着也肯定会比才是“红色”的喜服要更红一点吧。傻傻地想着自己一身鲜艳的“大红色”的衣服的场景,仰着头的百十三口水都滴到了书本上。
可读书也是要讲天分的,先天的天分是要有一个好用的脑袋,后天的天分是要有一个经得起打磨的性子,先天决定下限,而后天决定还能再从那个下限向上爬多高。百十三的脑袋很好,可偏偏却读不进去那些“之乎者也”、“忠孝节义”去,读了几年书,觉得离自己的状元梦和白马红袍越来越远,他不由得心生苦闷,也是在那时他接触到了那些“奇诡仙事”、“志怪演义”,并且逐渐被那其中的光怪陆离迷了眼睛。久而久之,他遗忘了自己梦中的“高头马、大红袍”,反而是对演义中那些“飞天遁地”、“江湖武林”的各种异人奇事变得更感兴趣了起来。
百十三的家里并不是书香世家,祖先发家也不是靠着读书,只不过挣下了最开始那点子基业的人读过几年的圣贤书,勉强也算半个读书人,他知道了识字的益处,因而在稍有资产之后就修缮了宗祠,聚拢了乡里的小孩办起了一个学堂,自己给孩子们讲学,不求学生们有多少能考秀才中举人的,只是想着他们能够不被“不识字”的苦处拖累一生就好。那人离世的时候给子孙留下了两条家训,其中一条就是“要识字”。百十三却想不通读书有什么好的?天天被拘在这一处小学堂里,想出去玩都不行。不过识字后能看懂他心目中的那些“宝书”,他还是感到很高兴的。
那位办了学堂的先祖,在没有归乡之前闯了很长时间的江湖路,就和百十三看的那些“宝书”里描述的人那样走林下河、过江闯山、碰着人堆道声借过,遇着仇人悍然拔刀,一直闯闯荡荡了二十多年,回来的时候妻子儿子都已经有了,手里头还有着那么点金银,所以他就买下了乡里的田地,定居了下来。到了百十三这一代,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了。
祖先的传说故事很精彩,不过每当百十三想起他的祖先就隐隐有些不开心,到不是因为他祖先建了这个学堂。他不开心的是故事里的他祖先带回来的那个小子,故事里他祖先带回来的小孩是小孩子,自己也是个小孩子,那小子没有长大的时候穿着开裆裤,自己小时候也穿着开裆裤,为啥他得把那个小子也叫做祖宗呢?还要给他跪下磕头!
在过年那会儿,他们族里会把祖先的牌位请出来,然后全家族的人一起行大礼参拜,在他能分辨清一些事情的时候,有一年他的哥哥指着最中间的那几个牌位告诉他,靠右边的那一个就是他常听的故事里面的那个小破孩儿。他当时就不乐意了,他的太爷爷这几年刚刚过世,他能记得清清楚楚躺在棺材里的老人头上那稀疏的毛发、脸上眼皮间那浑浊的眼珠、身上那皱起来的皮肤,他觉得那样子才是“真”的“长辈的样子”,才是牌位所代表着的先祖们应该有的样子。像他一样的小孩子,排位还被摆在了供桌上,摆的位置比他最害怕的太爷爷还要高,他怎么可能高兴么?
那时的他不愿意跪下参拜,但是等父亲威胁的眼神横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很没有骨气地跪了下去。之后他就和那个故事里的小子结下了梁子,再以后父母给他讲述祖先们的故事的时候,他总是很不乐意听到那个小子的事,尽管他的哥哥父母爷爷都给他解释了很多次,那小子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长大了,长成大人的他变得很是高大,长着长长的头发,那大人读了很多很多的书,还买了很多很多的田地,那大人也变成老人了,慢慢地也有了白发,眼睛也变得不清不楚,那老人变太爷爷还要老,牙齿也没有了,在某一天的午后,老人悄悄地从庭院里离开了。可百十三根本不相信,父母这么讲得时候他就捂住了耳朵不去听,他还是觉得那个小子根本没有长大,那个牌位上供奉着的也只是个没有他高、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再后来每逢过年,家族里给祖先行跪拜礼的时候,百十三总会在下跪时把自己的双腿的方向摆得斜一点,在参拜的时候正好冲着中间的牌位往左一点的位置,磕头时他的心里还在默默念叨着,“我只是在给其它的祖先们磕头,可没有给你磕。”他希望那个小孩子在天有灵能听得到他心里的话,这样的话,他们两人之间就两不相欠了。最好那个家伙还能从天上跑下来跟他大打一架,那样他就能把最开始被占的便宜也还干净了。少年之时的他在夜中很多次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入睡的。然后在床上翻很久也睡不着,他其实是有些畏惧鬼神的,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从未向那个小子认过输。
少年时的百十三就如此无忧无虑地长大着,每日里做着骑马飞天揍祖宗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