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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我是那多愁多病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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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之上,张生气若游丝,服侍的琴童端了吐盂在边上候着,卓刀泉打开桌上的木槅盖子,他颤巍巍伸出一个指头,闭着眼不住地摇头。
“大师,快合上,我见不得……”
说罢又偏头去寻盂盆,扶着床干呕。
卓刀泉以为他病得真的严重,以往拿他打趣开玩笑的心思淡了很多,在一边坐着胡思乱想,间或拿起张生的书看看,里边有他的文稿习作,一手小楷写得漂亮。
只要不提崔家小姐,张生的气色就要好几分,能够和卓刀泉说几句话,科场见闻或是自己求学不易的经历。卓刀泉只当他是个呆书生,一番话说下来,大为改观,总的来说,张珙是个颇有才气的年轻人,从小就独自在外,家中有个伯父,对他态度不冷不热,凭借亡父的声望,拜在西洛陈大儒门下,一心想着光耀门楣。
这样一个胸怀大志的小伙子,如今为情所困,本就羸弱的身体日渐消沉。
卓刀泉拿起一张草纸,在张生面前揉啊揉,然后撕成两块递给他。
张君瑞眼神放光:“大师是想告诉我,人生如纸,缘悭命蹇,我与小姐断无再会之理,所以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忘了她?”
卓刀泉摇摇头,道:“我是想说,你鼻涕出来了,快擦擦。”
张生看看床头脏兮兮的巾布,接过大师的草纸。
一边擤鼻涕,小伙子眼里泛着泪花,“大师,你对小生真是好,无以为报……”
大师赶紧结一个佛家的无畏印,老神在在地合上眼,有蝴蝶翩翩落在他身上。
张生看着大师一秒进入入定模式,吓得没敢往下说话,怕打扰了大师的修行。等了片刻,张生被他的气场震慑到,爬起来在床上趺坐,似模似样地结个神定印,心想惠明大师不是想度化我吧?小生还年轻,没有娶妻,不想当和尚……不对,惠明大师自己和红娘姐姐不清不楚的,真是个花和尚,要是自己——
“大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不如做个和尚能够走终南捷径,亲近小姐,行窃玉偷香之事,订巫山云雨之期,像你和……”
大师立马破功,装出来的神棍模样垮了,这家伙还真是敢想啊!一个崔小姐,风魔了张解元。
“接着往下说,我和谁?”大师笑着道,结成的手印放下,开始活动手指,捏得咔咔响。
张生涨红了脸,大师不会对自己动手吧?
大师一脸和善,“别怕,说,我和谁巫山云雨?”
张生神色一变,期期艾艾地喊道:“红……红娘姐姐。”
大师轻轻给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这小子,我是出家人,把俺老衲当成什么人了……不过,嘿嘿嘿……”
张生冲他眨眼。
大师又给他一巴掌,“不过和红娘姐姐确实有婚约,和你与小姐差不多嘛,瞧瞧我,再看看你,多没出息,一个崔小姐都搞不定。”
张生快哭了。
卓刀泉还在那嘿嘿嘿,身后站着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大师以为是张生的小厮琴童,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头也不回,接着“安慰”失恋的张君瑞。
拿着烛台的路珞瑜展颜一笑,床上坐着的张君瑞看到这个阴恻恻的笑容,脊背发凉,捂着被子缩起来。
惠明大师卓刀泉吸吸鼻子,怎么有股烧焦的味道?
回头一看,小红娘一身水红袄裙,胸前佩着一吊红玉璎珞,圆圆的脸蛋也是红红的,娇俏秀丽,嘴角那个诡异的笑更是增添了几分魅惑的美感。
大师话卡在嘴边,再不能继续往下说。
“吹啊,怎么不吹了?”
路珞瑜把烛台搁在桌上,不轻不重,屋子里两个男人心头一震。
卓刀泉讪笑着不敢接话,自己在这编排她,和初哥张珙吹牛呢,正主出现了。
张君瑞噤若寒蝉,想到大师对自己关照有加,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师,那个,你后襟烧起来了。”
卓大师霍然起身,火烧屁股的猴子般上蹿下跳。
“还不接着吹?不吹你会死啊!”珞瑜很正经地给他忠告。
这么大的火,卓刀泉怎么吹得灭?张生这家伙赶紧表明立场,分分钟投诚,“红娘姐姐,我没有和他吹,都是大师说的,小生不曾说你一句坏话。”
卓刀泉夺门而出,嗷嗷地叫了几声,大师形象基本破灭了。
不理灰头土脸回来的卓大师看自己凶恶的眼神,张君瑞讨好地和红娘姐姐说话:“多谢姐姐来看小生。”
珞瑜点点头,“老夫人听说你病得严重,让长老请医生来看。小姐……”
张生激动得拍打床栏:“小姐怎么?太医已经看过小生,写了药方。”
“太医怎么说?”路珞瑜故意避开他的话。
张君瑞看卓大师一眼,眼里又有了泪花,“只怕……只怕小生命不久矣,素来多愁多病,经昨晚一遭,害杀小生也!我若死了,阎王殿前,少不得要小娘子你做个干连人。”
这意思是,做鬼也要找你麻烦。
珞瑜摇摇头,“罢了,小姐拿了一个药方给你。”
病恹恹的张珙几乎一跃而起,“哪里?”
卓刀泉给他一个白眼,想给他后脑勺一巴掌,碍于小红娘姐姐淫威,不敢造次。
路珞瑜缓缓说来:“小姐说了几味药名,各有其法,我且一一说:‘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
张生嘀咕;“桂花性温,当归活血,可是和我有什么干系……”
“面靠着湖山背阴里窨,这方儿最难寻,一服两服保管你药到病除。”
卓刀泉心想该是唱出来才对,不敢和她说。
张生心思活泛,大概知道了小姐再和他玩猜谜游戏,问道:“这方儿可有什么忌物?”
红娘把纸递给他,张生展开一看——
“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稳情取‘使君子’一星儿‘参’。”
这段稍微难解,说的是小姐怕母亲知晓,红娘多嘴,只要能成好事,保管你张生欢喜。
张生自称猜谜行家,这几句话很快破译,笑道:“早知如此,小生该远迎小娘子前来!”
“后边好像还写了一大段,写的什么?”
张君瑞当即吟诵:“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与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云雨来。”
这首写得不甚严谨的七律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本小姐不摆矜持架子,今晚上就过来找你。
卓刀泉和路珞瑜对望一眼,知道事情基本成了。
至于张秀才更不用说,嘴都咧到耳角了。
“小生这里拿十两花银,请红娘姐姐借一副铺盖与我,我这床上因为小生染恙,吐得不干净。”
当时替他父母做法事,随了不过几千钱,这会儿为了搞个约会,一开口就是十两,卓刀泉给他竖大拇指。
张生看着大师结了个看不懂的手印,不知是哪派禅宗的,他没闲心细想,被小姐耍了那么多次,这回话说得如此明白,让他满心期待。
“这个不太好吧……”珞瑜可不想把自己被子给这对狗男女做些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不多插手。”
“今夜成了事,小生不敢忘姐姐大恩大德。”
“关我什么事。”路珞瑜摆手,“你自己有本事就别像昨晚上怂得不行,小姐骂你一句话都不敢说,还像不像一个男人?”
说罢小姐姐一撇嘴,问旁边的卓刀泉,“你说呢?”
卓大师目不斜视,守心颔首:“是是是。”
张生问道:“要是小姐又不肯怎么办,骂我一顿,要抓我去见夫人。”
这倒霉孩子被莺莺坑怕了,试想自己今晚欢欢喜喜等小姐来,难道就是点灯谈谈人生理想?如果刚碰到小姐手儿,她又叫红娘姐姐进来抓贼……
路珞瑜说出一句极其有道理的话:“肯不肯来在她,敢不敢亲在你。”
说罢回身离去,事了拂衣,深藏功名。
张生忙叫道:“红娘姐姐,你的烛火!”
红娘小姐姐回头一笑:“不,是你的烛火。”
准确的说,是给他们晚上准备的红烛,只是先用来烧着了卓大师的衣裳。
卓刀泉起身哈腰,走了几步转念一想,跑回来给傻笑的张君瑞一巴掌,便狗腿子一般跟着出去了。
路珞瑜一路走,他一路尾随,到了花园之中。
她突然停住脚步。
女子不算高,站得笔直,红裙襜如,丝发披两肩。
等了片刻,卓刀泉先开口:“珞瑜。”
只此一句,再无下文。
她转过身,笑得好看:“你很喜欢开玩笑啊?”
长了一副凶狠光头模样的小男生目眩神迷,讷讷半天,憋出一句:“我没有开玩笑,只是……你别生气好不好?”
女孩儿轻笑一声,接着往前走,步子放慢了很多。
卓刀泉跟在她后边,然后和她并肩。
小红娘模样的路珞瑜本就是个“小红娘”,继续往前走,余光看他——
大和尚模样憨憨,和她一起走着手脚都有点不协调,偷眼看她旋即正视前方。
卓刀泉送她到角门口,姑娘示意不用跟着了。
她俏皮地摆摆右手,道:“这么一看,还是你原来的样貌顺眼。”
凶和尚嘿然。
其实他也觉得路珞瑜原来的样子好看,哪怕换了一副皮囊,笑起来都是一样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