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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二更将过,华清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即使是长年只有主殿有人,宫室却也一应彻夜长亮。

      身形相仿的两个内侍跪倒在地,左边那个偷偷抬眼扫了扫座上之人,眼里藏了心思,不敢贸然开口,倒是另一个人先出了声。

      那人的声音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天生,明明是太监却并不尖细,反而带着淡淡江南口音:“启禀陛下,沈相求见。”

      裴恕自嘲一笑,他沈衡要来,还用得着用“求”?

      明明权倾朝野,能指鹿为马的是他沈衡,能不顾宵禁,夜进深宫的也是他沈衡,怎么临到了殿门口,倒想起来守起规矩,多此一举地派人通传他这个陛下了?

      他这个空架子陛下,又有权利说不准吗?

      裴恕抬手道:“都起来吧,请他进来。”说话间他从书上收回目光,眼神落在左边那个内侍身上,倒真多了点笑意:“恭俭,在辽地的时候你不是素来仰慕沈相吗?怎么现在每每真要见了,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温良和恭俭是打小就跟在裴恕身边的内侍,当初裴恕被派去远赴辽国当质子,整个王府也只有这两人愿意跟着去伺候,所以这两人到了宫里也分外得脸些,是裴恕身边少有的亲厚看重之人。

      恭俭抬起了点儿头,只肯极快地笑了一笑,没肯多说话。

      他不说,裴恕心下其实却明白得很。

      当初在辽地,他只是个不受宠不得势,甚至还被发配去当质子的王爷,而沈衡却是出身簪缨世家,深得器重的少年丞相,平生除了因为有他这个没出息做质子的姐夫而略显得有些不如意,其余的都几近顺风顺水。

      恭俭整天可着劲儿说沈衡的好,一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是为了劝慰他定心,就算万一有一日两国兵戎相见了,他还能倚仗这个小舅子保住一条性命。

      只是世事难料,两国关系崩裂未至,他那个没见过多少面,更没多少感情的的父皇倒先驾崩了。他远在辽国,本是自觉朝不保夕,没想到倒恰好因祸得福,躲过了朝堂动荡,躲过了兄弟厮杀,最后还捡了个便宜被拥回晋国当了个现成的陛下。

      沈衡亲自拥兵迎他回朝时,恭俭笑得比谁都开怀,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心里得意自己早有先见之明。

      等真回了朝,恭俭就成现在这副瑟缩且心虚的样子了。

      原因有二。

      一是裴恕留在都城长安的王妃,沈衡的长姐沈环忽然死了。

      二是沈衡根本不是什么恭俭想象中能忠心护主,可供倚仗的良臣,而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把控朝政,只手遮天的佞臣!

      ----

      沈衡掀帘进来的时候,扑面带来了一阵冷风。

      他发冠上,大氅上尽是晶莹的雪片子,却依旧风姿卓然,清越的声音里都是一点不遮掩的笑意:“陛下这儿可真是暖和得很啊!”

      裴恕权当没有听见他的失礼,只朝温良轻轻看了一眼,温良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为沈衡除去了大氅,取了暖炉去替他烘干。

      裴恕没有赐座,沈衡却也不见外得很,挑了张椅子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去,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打量眼前的这个陛下。

      裴恕早沐浴完了,换上了宽宽松松的常服,不自觉间也褪去了上朝时故作威严的老成气,望着他的双眼清浅明净,终于露出了几分温润软和的少年气。

      沈衡还是第一次见裴恕这个模样,心中觉得有趣,便大大方方瞧了一会儿,裴恕却被盯着浑身不自在,索性先开了口:“沈爱卿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沈衡这才终于收回了轻浮的神色,正色道:“北方雪灾。”他顿了顿后便侃侃而谈:“微臣也是刚接到急报,北方几省连日大雪,房屋倒塌无数,积雪数尺,近万人无家可归。这倒还是小事,各地知县已经在清地安置灾民了,问题是——”

      从听到他说话开始,裴恕的眉心便微微拧了起来,见他忽然停下话头,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追问:“是如何?”

      “今年收成本就不好,赋税恐怕难以收齐了。”

      裴恕眉头一松,笑道:“这有什么紧要的?那寡人明日便下令免灾区一年赋税。”

      “晚了。”沈衡道“雪灾刚至时,道路封阻,车、马、人皆通行不得,下面递的帖子传不上来,底下人又不敢自作主张,只以开仓放粮,安抚民心为主……”

      他见裴恕半是疑惑,半是点头,一点儿没有觉察到异常,索性把话说开了:“越是这样,民心越是不定,重灾之下,谣言纷起,有人放话说今年的田税,口税还是照收不误。

      民众中的蠢货多得是,一被有心之人鼓吹便当真迷乱了心智,立即携家带子远逃躲避赋税。那些就等着吃皇粮守卫哪抵得住这些失心疯的民众的暴乱?如今,四处都是流民。如何安置,如何赈灾,如何控制疫情,都成了当务之急。若是晚了,恐怕长安也难以保全。”

      听沈衡说子民是“蠢货”,裴恕脸立刻冷了下去,但是听到后来,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他还是板不住脸,终究是服软开了口:“疫情?疫情又是怎么回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沈衡回答地平平静静“雪灾里冻死、饿死、失踪的人不计其数,等雪略消融之时,尸身腐化……接下来的话微臣就不必再说了吧?”

      被迫当了两三年的甩手皇帝,裴恕也不止一次有点怨恨眼前人的僭越和独断专行,可当真到了沈衡与他推心置腹,把难题真真实实放在他面前,让他去做决断的时候——裴恕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做陛下的这块料。

      或许这个天下,真的更适合沈衡吧?

      丧气的心思只出现了片刻,裴恕还是听到自己又恢复了平时清清冷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来人,传寡人口谕。命沈衡为北方七省安抚使,即刻北上灾区赈灾放粮,安抚民心,许以便宜行事之方略。望沈爱卿不辱使命,早去早回,回来后寡人定有重赏!”

      沈衡仿佛就在等他这话,笑眯眯地起身谢了恩。

      夜色深重,二更已过了大半,已到了歇息的时分。

      但沈衡谢恩完却没走,慢悠悠地自己倒了杯茶润喉,不知又是在打什么主意。裴恕想着马上要几个月不见他了,也就懒得搭理沈衡了,偏了偏头就想让温良下逐客令。

      可偏偏温良这时候下去取沈衡带来的那件大氅了,恭俭接了眼神,只能硬着头皮道:“沈相,外头雪大,恐路不太好走,在华清殿里的伺候的那些小子毛躁得很,不如让奴才替您掌灯引路如何?”

      “外面是冷,可陛下这儿暖和的很啊,微臣还想厚颜待会儿。”沈衡眼神懒洋洋地扫过沈衡的脸,道“这宫内用的银霜炭到底是不同寻常。”

      恭俭听不明白,忙转了脸去向裴恕求救。裴恕不堪政务,却是个玲珑通透的性子,自然发现了症结所在,可也因为这样,他的脸都挂不住了,耳尖脖颈处微微泛红,活像煮熟的虾子儿:“赈银一发,国库必定吃紧,宫内用度一律从简。明日寡人就会传令,宫内各殿所用炭火都降一等次。”

      沈衡这才笑着起身,施施然道:“天色也不早了,陛下也该就寝了。明日灾情的折子就该递上来了,到时候陛下还有的忙呢。”

      总算是要走了。

      裴恕也被磨得没什么脾气了,挥挥手道:“多谢沈爱卿关切,恭俭,跟着吧。”

      可临到了门口,沈衡又停下了脚步,回头道:“陛下,还有先前一事忘记说了。这次雪灾,吕家的长公子死了。”

      裴恕本已在收拾书册了,闻言手一抖,差点把书打翻在地上:“怎么会?是哪个吕家?”

      “还有哪个吕家?”沈衡语气颇为遗憾,但看着裴恕越来越苍白的脸,却流露出有些快意般的笑意“自然是三朝元老,世代忠良的那个吕家。”

      吕浩真死了?

      裴恕像忽然一脚跌在云里,脑子一片混混沌沌,嘴唇急白,连话都没敢说一句。

      因为他自己能感觉到,此时说话,声音一定是抖的。

      沈衡看够了,才笑着抚掌道:“啊呀,我这是什么脑子?我忘了吕家和别家不同,上头还有个庶长子,我说的这个啊,是吕肃吕大人正室所出的吕二公子。”

      二公子……吕浩清。

      裴恕从脑子里搜刮出对这人的印象,终于稍定下心来,虽知沈衡是成心捉弄,却也没心思拿他怎么样。

      好在说完这话,沈衡终于是走了。

      裴恕不喜太多人服侍,近身的一向只有恭俭和温良两个。此时,恭俭在外间,温良也出门去送沈衡了,偌大的宫室便只留了裴恕一人。

      空空荡荡,寂寂寥寥。

      吕浩清……

      虽然知道不是那人,裴恕还是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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