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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ART THREE:荣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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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神眷顾之下造就的阿尔戈号,被祝福的、崭新如新衣衫的阿尔戈号,将要前往太阳后代的国度求取金羊毛。
这个消息通过飞鸟和比飞鸟更迅疾的言语带到了各处。
它的航程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成为传奇。
全希腊的英雄朝它涌来,渴望成为它的船员,参与这场必定会被后世歌唱的冒险。
它是夜空,将承载着世间所有闪耀的群星。
勒达,斯巴达的王后,波吕多刻斯与卡斯托尔的母亲,正在等着他们。
她的脚边不远处燃着神圣灶火。她的手里绕着纺锤和一团洁白如新雪的羊毛,旁边放着线篮和羊毛杆。
她的脸上已经有历经岁月的衰朽。她依然很美,那美曾令万神之王宙斯都为之倾倒。但衰老之神已经黯淡了她的光辉,令人眼见着华彩的生命从她身上流失。她曾经是一个神话的主角。但她也将老去,死去,化为尘土。
“我已经老了。”她抚摩着手上的羊毛叹息。她的手也同样出现了细小的褶皱,那是因为皮下的肉不再充盈。而她的皮肤,曾经比那羊毛更丰润白皙。
“您还是那么美丽年轻,妈妈。”波吕多刻斯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膝盖上。
“我不是女神,波吕多刻斯。这是自然的律法。”她微微倾身,抚摸儿子的脸。“我将老去,而你们从我的肚腹中出来。我的生命在你们身上得到了延续。”
她一如既往地以母亲的微笑望着他。
“看看你们,多么年轻健壮。我亲爱的儿子。”
“但你们的风华正茂也同样会失去。即使你是宙斯之子,你也是凡人。”
“我们的生命无法像神一样永恒。但我们可以令它光辉,赋予它不会消散的、强烈的印记。”
“从你未出生起,我就知道你会成为光荣的。你会夺得许多荣誉。”
“在这个不幸的世代,我们多经苦难,少有快乐。而脚踏泥地的凡人又都最终又会化为大地尘埃,我们所爱的终将消逝,也包括我们自己。命运预定的荣耀是诸神赠予你的珍贵的、唯一的礼物。你的名字和事迹会被世人永远传唱,在人间回响。荣誉即金色的、真正的生命,这是唯一使你得以不朽的方法。所以,去做这些事吧,我的儿。”
“是的。母亲。”波吕多刻斯仰着脸回答。
然后勒达抬起头,招呼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卡斯托尔。”
卡斯托尔也照样地走到她面前,波吕多刻斯退开了。
勒达站起来,双手捧住卡斯托尔的脸,细细看他。
“父亲们希望儿子可以继承和发扬他的名字和城邦,出色得使他们骄傲,才会被承认。”
“一个丈夫和很多女人会有无数儿子,多得他们自己也数不清和记不住。而我只有你们。而一个母亲总是爱着她的儿子,无论他在世人公认的种种秤杆上怎样被衡量、评价。”
她把卡斯托尔拥入怀中。
“我知道你一直痛苦。但你要知道,那是因为人本身的限制,而不是你的错误。人不可以与神攀比。这并不羞耻,卡斯托尔。我的血使你和波吕多刻斯联系起来,使你们成为兄弟。你们能彼此爱护,我为此感到欣慰。人们会相争,但爱能宽容这些。”
她亲吻卡斯托尔的额头。
“母亲其实还是不了解我。”回房间的路上,一路沉默的卡斯托尔开口说。
“但她是爱你的。一直都是。她很关心你。”
“她希望她是爱我的。”
波吕多刻斯握住弟弟的手。
“但我肯定是。”
卡斯托尔低下眼睛。
“我知道。”
波吕多刻斯握紧弟弟的手。
“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
卡斯托尔的眼睛望着别处。
“我们会遇到很多英雄。赫拉克利斯、珀琉斯、阿德墨托斯、林叩斯、忒拉蒙……我还可以说出许多,所有能来的都会来。”
“别担心。你也并不逊色,我亲爱的弟弟。”
“我说的是其他的事。你还记得之前的卡吕冬狩猎吗?那么多英雄参与了。他们每个人都那么骄傲,以为自己才是众神重视的那个。然后他们彼此纷争功劳,并最终流血。”
他把弟弟拥入怀里。
“别担心。我想这次众神会吸取教训,不会令这样的事发生了。英雄们没有对敌挣得荣誉却彼此残杀,大概不是他们乐意见到的。而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会与我们有关。”
卡斯托尔往前走着,有些恍惚地想,自己是否也已经在传说中了。
而那个人是否已经得知了这些消息,并将自己的名歌唱。
波吕多刻斯如此爱他,而他也爱着对方。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是无法向兄长问出口,大概也得不到答案。
那个人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去送。
这本是极平常的事。吟游诗人们总是到处行走,听到这处的新事,又来到那处歌唱,将英雄们的声名传扬开。没有一个吟游诗人会长久地呆在哪个城邦。他们是自由的风。
但他清楚那个人的离开是因为他。
他曾经以为诗人会一直留在斯巴达城。
因为那个诗人真正通神,如同卜者一样可以从飞鸟的踪迹中得知远方的事,或许也可以听懂鸟儿们的语言。即使他不离开斯巴达,也能把即时发生的新事编成曲子唱给他们听。斯巴达王为此极为尊重他。
现在卡斯托尔成熟了很多,清楚自己当时多么幼稚,也看清了很多事。
诗人不爱他,也不爱任何人。尽管他看起来欢乐而又亲切,受到所有人欢迎。但他大概是没有心的,以一种漫不经心而又举重若轻的态度敷衍着一切。卡斯托尔无法想象诗人会认真地去爱着谁。他是独自游离于边缘的,这个城走走,那个城走走,看着他们的幸福和痛苦,幸运和厄运。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不属于任何地方和任何人。
而那个诗人又很特殊,即使在诗人中,也是独一的一个。
诗人们是缪斯的使者,为着赞颂诸神和他们所喜爱的而歌唱,也为着提供他们食宿的王公贵族。他们会为取悦停驻之处的主家而夸大甚至编造功绩。正如缪斯们所言,她们能叙述真实,也能把假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而那个诗人说他无法说谎。
诸神之间都可以相互欺骗,编造谎言。即使郑重到以斯提克斯之水起誓,他们都可以利用言语和信息的漏洞将真实打扮成另一种模样。他却说他无法说谎。
他的歌是另外的歌,他的话是另外的话,仿佛世界有常人和神都不知的另外一面,另外一种姿态。
现在卡斯托尔想,大概自己也并不爱诗人。爱是一种奢侈而又郑重的东西。人们总是常常把其它的东西和它混淆。诗人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世界开了个罅隙的门,他能从那里窥探到些什么。表面的光影与陈腔滥调外的一些东西。
这个时代的法则是力量即正义。善良不是美德,勇敢才是。劫掠别人的城邦、偷走别人的牛群是英雄们的功绩。而英雄们都是被预定的,出生就注定。他人则不可觊觎、也不可妄图成为英雄,越过自身命运的界限,超出应有的尺度。神们对宠爱的英雄看顾,为着他们把旁人的财富和性命交到他们手里,替他们拨开苦难的迷雾,帮他们成就传说。其他人只是飘零的尘埃,摆弄与衬托的道具。而在这喧嚣繁杂的一切之上,是众神的天空,纯净无垢、尊贵而令人敬畏。他们是享乐的,幸福的,随心所欲。人所看重视为律令的法则是他们的游戏。他们行事随着喜恶凭心而行。人中最光辉、被他们喜爱的英雄,也只是短暂吸引又遗忘,不能在他们心上留下痕迹。
他们的母亲勒达对波吕多刻斯所说的,正是遵循着时代的风俗和观念。他们都乐于如此行事。
而同时,这也是唯一的道路,并没有其他办法。
也许从前的世代并不是这样,此后的世代也会改变。但无论在哪个世代,思想与行事符合当时观念遵循当时的法则,都是最省力的,也最能得到快乐。
但卡斯托尔对这一切,一切激动人心的、令他人感到振奋热血并为之奔赴的东西,都并不感兴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只是为了陪着波吕多刻斯才去做那些事。
卡斯托尔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战事。他的战斗技巧也已经足够成熟。故而他也越来越意识到,神的宠爱真的至关重要。没有神的看顾,在那样混乱和混沌的局面中,你实在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被偶然的致命所席卷到,躺卧于尘埃中。
所谓的命运注定,是只对众神注目的英雄和重大事件而言。
波吕多刻斯希望卡斯托尔的名字能与自身相伴。宙斯的双子这样的称呼令他感到喜悦。他希望卡斯托尔能与自己同样光荣,分享名誉的金冠。但卡斯托尔无法告诉他,不像波吕多刻斯必定会得到自己拥有的那荣耀的份额(moira,命运)。卡斯托尔并没有所谓应得之物。每一次战事对于卡斯托尔而言都是随机的运气,不知何时就与死之精灵擦身而过。他在任何一次中都有可能会死。流矢,石头,投掷而出的长枪。它们会随机吞噬着人的血肉。
卡斯托尔也并非像一般人那样害怕死亡,或者害怕不是死得光荣勇敢。他只是很难想象,到了那时候,波吕多刻斯发现真相,发现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切不过是神赋予他独自一人的特权,发现卡斯托尔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握在手里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猝不及防就会失去。
但这些话,他无法跟波吕多刻斯说。他们两个走的实在是不同的道路,但波吕多刻斯又实在太希望他们是真正的双子。而这种希望又建筑于爱之上,无法被否定。
那么剩下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脸颊被亲了亲。
“晚安,卡斯托尔。我们明天还要早点起来出发呢。”
“波吕多刻斯。”卡斯托尔并没有惯例的回应,而是突然喊了他的名字,口气很郑重。
“怎么了?”
“你对那个人的真实印象是什么?”
即使只是指代,波吕多刻斯也立刻明白过来。唯一在没有任何前提下的直接指代的指代。
波吕多刻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说实话,我很害怕他。”
他拥住弟弟。
“我害怕看见你离我而去接近他。当时我非常嫉妒他那么令你喜欢。但那不仅仅是因为爱。卡斯托尔。”波吕多刻斯的眼睛望着黑暗。“他实在太危险了。我看着你跟在他身边,好像感觉你在悬崖边玩耍。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我知道。”卡斯托尔也伸出手拥抱安慰他。“抱歉。哥哥,你是对的。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波吕多刻斯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怎么过了这么久突然想起来说他?”
“没事。”卡斯托尔说,“真的。只是有点睡不着。而且……我想起来你一直很介意。”
“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我只是担心你。”
“嗯。睡吧,波吕多刻斯,晚安。”
万物沉睡的夜色中,白昼与时日之神依旧驾驶着她的马车,独自在深渊的无限寂静与阴影之中前行。她的面容远远闪耀着,散发馨香之气。她的光芒纯白洁净,带来万物喧闹的时间。但那在大地上无限蔓延的光芒,在深渊的幽黯中也只能照亮她自身。
年轻的黎明垂下玫瑰红的手指,为人们带来苏醒的开始。
而她则是时日的刻度,令日子一天天飞逝而去。
时日正在一天天飞逝而去,所有未来的事都要发生。
阿尔戈号拔锚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