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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爱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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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空气间,有轻缓的吐息,温热的皮肉相互触碰着。
卡斯托尔比自己想的醒来得更早。黎明时分黑得无边无际,像身处某种奇异的世界,而空气如此冰凉。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想着的却尽是些奇怪的事。他想起诗人说过公猫会用交/配来确认地位,说雄狮的兄弟之间会通过交/配来加强他们之间的亲密与狮群的联盟,说自然界种种轶事。不同物种之间各种奇特的价值观和衡量标准,以及行为。如此光怪陆离的世界。
而此时,曾经跟他说过那些故事的诗人,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
他觉得口渴,就起身凭印象去拿水。
“卡斯托尔?”波吕多刻斯的声音睡意朦胧,“怎么起得这么早?”
“没事,我就喝点水。”卡斯托尔回答说,摸到了冰凉的水杯。喝了水又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波吕多刻斯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
“卡斯托尔?”
“嗯?”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靠得更进了些。
“为什么醒得这么早?身体不舒服?”他顿了顿,“还是你不太高兴?感觉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没什么。”
“你的口气听起来很冷淡。”波吕多刻斯小心翼翼地说。
“真的没什么。”卡斯托尔笑了一下,不过无法看到。“我向来如此。你知道的。”
波吕多刻斯拥着弟弟。
“我非常爱你。卡斯托尔。”他又重复说。
卡斯托尔望着黑暗,以及黑暗中的虚空。
“爱是很奢侈的。波吕多刻斯。”卡斯托尔叹息着说。“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这点了。”
“那时候我实在还很幼稚,因为自卑而去问父亲,你是不是宙斯之子,浑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让父亲陷入了怎样尴尬的境地。”
“这根本没什么。”波吕多刻斯说,“我并没有其他兄弟。”
“不,你听我说。波吕多刻斯,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那时候我忿忿不平而自卑。但是当我望着天空的某一刻,我感到整个世界静了下来。一切都凝固了,一切都显出了它们的形状,万物表面下的秩序运转着。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奇异感受。好像我突然窥探到了世界的面具之后的样子。不是日常学习到的那些知识,而是另一种。”
“那样的感觉转瞬即逝。但是确实有些什么改变了我,彻底改变了。我突然意识到,一切本该如此,并没有什么需要不平的。而爱这种东西,其实所有人之间都并没有义务。母亲没有义务应该爱我,而你也是。谁都没有亏欠什么。每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孤独的。”
“别这样,卡斯托尔。”波吕多刻斯悲哀地说。“我是爱着你的呀。”
“我知道。”卡斯托尔回答,“只是……”
“我们是双子。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这是不现实的。你没必要如此。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你会挣下你的血统所应有的荣誉,你会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你是神之子,你的父亲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
“昨天我们把海伦带回来时。我听到他们在商议,斯巴达的王位将会由海伦的夫婿来继承。”波吕多刻斯轻柔地说,“海伦才是众神真正重视和瞩目的那一个。忒修斯,雅典娜如此钟爱的凡人,他抢了如此多的女人,克里特岛的阿里阿德涅和淮德拉——宙斯之子、光荣的米诺斯王的女儿们;亚马逊族的安提俄佩,阿瑞斯的后代。但我们带回了海伦。我不认为这仅仅凭借我们的努力所能做到。众神对海伦有另外的、真正重要的安排。”
“那并不意味着诸神会遗忘你。”
“但至少他们就不会太关注我的一举一动。我想要做什么,也不会太被所谓的命运限制。”波吕多刻斯亲吻着卡斯托尔的双唇。“完全的幸福独属于诸神,不会允许凡人像他们一样得到它。那是一种越界,负责监视凡人的涅墨西斯会击毁它,与击毁不义或渎神等同。我们只被允许有坏的或者好坏掺半的命运。那么至少,在可以欢乐的时候尽情欢乐吧。”
“也是。”卡斯托尔揽住对方。
他在想,人的生命短暂,而永恒的爱,对神来说似乎也并不存在。天后赫拉的痛苦,就在于她抱持且相信了这样的理想。爱好像天上的云朵,聚散无常,也并没有资格要求谁。
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然后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诗人,以及诗人所说的话。
你究竟是什么存在呢,无名的游荡者。
然而那样没有选择的爱,也是可怕的。甚至也许那并非爱,而是另一些东西。因为爱情是一只自由的小鸟。
愿我们彼此/相爱,而也同时不再爱。
很多时候,波吕多刻斯其实并不清楚卡斯托尔在想些什么。卡斯托尔的小脑袋瓜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显得沉思而略带忧郁,却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聪明。
人人都觉得卡斯托尔在兄长的光环下是自卑的,或者倾慕的。他曾经也这么想。但真正接近卡斯托尔后,却发现他对世界的认知显得极其怪异。这事也许那个早就离开的诗人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去爱卡斯托尔,也不影响卡斯托尔爱他。
你还能要求别的什么呢。
终于从雅典凯旋归来后,女仆服侍他洗澡,那张脸总是时时提醒他人的命运。尤其是现在。
那个女仆是诗人最初来时,斯巴达王攻破的城邦的公主。那个劫持了他而又自杀的公主的姐姐。
他曾经想为知道更多诗人的消息去找她。她却告诉了他另一些事,并同样就此深刻地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
“你想知道他的事?”那个女人说,“我妹妹很喜欢他。老是黏着他,要他讲些新鲜的故事给她听。但我跟他不熟。”
那时她正在房间里纺织,看起来憔悴枯黄。
他听着那个女人的话,感觉曾经发生的事又在重演。他的弟弟跟她的妹妹一样迷恋那个诗人。而他和她都对那个诗人毫无认识。唯一的区别是,那个女人不会因为妹妹喜欢诗人而嫉妒,只是以一种含笑的态度看着妹妹欢快地绕着诗人转悠。从那时起,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对弟弟那种微妙的独占欲,而长大之后,又发展为另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我不关心,是因为那毫无用处。而你想了解他,是因为什么呢?”
波吕多刻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他又转到其他问题上。
“你妹妹喜欢那个诗人。”
“所以她跑他面前自杀了。”姐姐面无表情地回答,在织机旁走来走去,利落地忙碌着。“我的母亲死了。因为她是王后,她的国家没了,丈夫和儿子死了。我的妹妹死了,因为她太年轻而高傲,不能接受命运的残酷。”
波吕多刻斯很想问,那你呢,为什么选择活下来。但是这种话并不适宜出口。
“我猜你想问我为什么选择活下来。”姐姐冷漠地说,“是的。我的丈夫也死了。我的儿子,年幼得还被抱在怀里的儿子,被你们从城墙上丢下来摔死。众神加于我的痛苦是巨大的,可是只要活着,就还得活下去。这是我的保姆告诉我的。”
“她说,她原本也是另一个城邦的公主。后来被人拐走卖掉,成为了奴隶。欧罗巴因为美貌被宙斯劫走,人们只会歌唱这样的事。但我的保姆的遭遇,才是这个时代的真正面目,那些到处发生的事。酒神狄俄尼索斯也不是曾被当成富裕人家的孩子,被水手带走,想要在远方卖掉吗?而绝大多数遇到这事的都并不是神,没有逃脱的力量。即使你已经是公主和王子,即使你生在富裕快乐之家,跌落于尘埃,也不过是转瞬和轻易的事。劫掠别人的财富,高贵的转瞬变为低贱。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而我们只能忍受。”
“波吕多刻斯。”她的唇中吐露出他的名字,有一抹玩味的意味。“宙斯与勒达之子。光辉的半神。你比别人已经幸运得多,你不会在生命/的道路上失脚跌落滑倒,就此凄惨仆倒在尘埃。你是被众神眷顾的,众神为你预定了荣光,注定要得到美好的财富和名誉。但哪怕是那些出名的英雄,结局善终的,又有多少呢?众神是不会让凡人得到完全幸福的。”
后来有一天,雅典的英雄忒修斯抢走了他们的妹妹海伦,大神宙斯的女儿。
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女人话中的可怕意味。
诚如死去的小公主所说,这是一个残酷的世代,充满了凄惨的苦难和厄运。享乐是短暂的,抓不住的蜘蛛游丝。而幸福则是更奢侈的东西,连神都未必一直有。
洗完澡,他穿好衣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脚步渐渐加快,最后开始奔跑。他那黄金搭扣的、瑰美的斗篷在身后飘扬起来,飞鸟的羽翼般翻飞。
他想要找到卡斯托尔,想要拥抱对方,想告诉他,自己非常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