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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魂坛 ...

  •   坐在临窗位置的两人探头出去一看。

      街上的人群掠过他们身边,逆着他们所看的方向四散奔逃,马车倾倒,瓜果散了满地,惊喊尖叫声不绝于耳:“妖怪——!妖怪啊!!!”

      大约十栋街房之外,两条街之隔,有条人影在半空中好像在发什么神功。这人穿着带血的白色中衣,一看便知不正常,整个人一会扭曲成麻花,一会抖成筛糠,非常多动。

      方立翁和聂子隐对视了一眼。方立翁在那人即将把自己撕成两半儿时评点道:“这也是个邪祟?邪得不大利索啊。”

      “疯子吧。”聂子隐注意到了他身下破出一个巨洞的客栈房顶,补充道,“是个武艺高强的疯子,了不得。”

      “不管他。”方立翁按住他头顶,把那颗脑袋拧了过来。但还没等他做点什么,窗外又蓦然响起一连串“砰砰咣咣”拆房子的声音,方立翁坚强无视,继续倾身,直到外面传来极其尖利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什么东西?!”

      聂子隐貌似平静地看了一眼窗外,说:“师兄,那是葛鸣时。”
      方立翁沉默片刻,“……操。”

      聂子隐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袖子,系紧腕上的绑带,但不断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真实所想。

      “笑!?”方立翁恶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聂子隐深呼吸一次憋住了气,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方立翁瞪着他,良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他脸上挂不住,就指向门口:“行啊,说曹操曹操到。你出去吧,给我滚出去打架。”
      聂子隐道:“好的师兄。”
      “往城外打知道吗?别再殃及我了,变长虫也不伺候!”
      “是师兄。”

      方立翁见他态度甚好,继续虚张声势,“我真是一天比一天倒霉……”

      聂子隐忽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反手按在桌上,方立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得到了一个蜻蜓点水的碰触。
      这碰触仿佛按到了一个静止的开关,让他的话春冰似的消融了,还听到那人似笑非笑地问:“我现在出去打架?”

      方立翁,“……”
      方立翁道:“咳,我们可以先观望一下。”

      穿中衣的疯子——葛鸣时突然放弃了让自己变形,改为对着周围房屋泄愤,嘴里念念有词。他身边不知何时围了好几个手持兵器的女子,为首的一个温温柔柔地问:“葛仙师,你要是这间房住不习惯,属下可以另找一家客栈。”

      如果忽视她手里已经出鞘、凶性毕露的重剑,这一席话简直是在哄小孩,柔得让人遍体生寒。

      葛鸣时置若罔闻,他突然跪倒在客栈房顶上,捂住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嚎叫:“我不是人!我是个畜生!啊———!!!”

      持重剑的女子不言不语,只是在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时,横剑身前,一道剑气把他撞了回去。葛鸣时又想再逃,退路又被三条铁链锁住了。
      “你们要逼我到什么地步!”葛鸣时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们还要我做什么!”
      重剑女子仍是那一句话:“请葛仙师等掌门回来。”

      “等她回来!等她回来!我真是她座下一条好狗,”葛鸣时披头散发双目充血,神智几近癫狂,“连亲儿子都杀,哈哈哈哈,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他突然又跪倒在地,拼命磕头,痛哭流涕道,“敬舟,是爹负你,爹畜生不如,来世……来世爹给你做牛做马……”

      重剑女子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你那逆子叛变要杀你。自古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他想取你而代之,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再说了,那天葛敬舟带领帮众叛变,不是你叫我们茅山也插手的吗?”

      葛鸣时跪着不起,脑袋紧紧磕在地上,过了许久,他慢慢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然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旁边重剑女子嘴角微动,也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方立翁皱眉盯着那边,“他们说什么呢?”

      聂子隐能读唇语,轻声给他解释:“葛鸣时说的是‘我儿,你不愿见我吗’,那个女子说的是,‘他疯了。’”他顿了顿,“她是对着另外几个人说的。”

      那重剑女子穿着的是箭袖劲装,她空着的那只手往袖中缩了一缩,旁边另一个人则忽然开口道:“葛仙师,我派有一件宝物,叫照魂鉴。如果葛仙师实在想念令郎,可以……”
      葛鸣时突然反手成爪,直取那重剑女子的命门,后者立即飞退数步,但还是“哧啦”一声被抓了五道血痕,口鼻处鲜血淋漓。葛鸣时呼啸而去,转眼不见了身影。

      “狗娘养的,”重剑女子低骂了一声,“追!”

      “我们走。”聂子隐抓了方立翁,两人也跟着飞掠出餐馆。

      -

      染血的白衣人脚下带风,一直冲出了城,他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朝着那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前进。他穿进茂密的森林里,劲风卷过纷飞的落叶,那些落叶都化为了利刃,在高速下甚至能拦腰斩断树木。

      他的速度快,银镖的速度更快,仿佛一群闪着寒光的毒蜂,但还没接近他,就被有如实质的气场崩成了碎屑。

      “……魂坛……对了,魂坛。”葛鸣时喃喃自语,“该结束了。计划该结束了。周行臻根本不会回来,她根本不会救我……”

      数条人影在树梢上跳跃,燕雀一般灵动,拉出了耀眼的金索,接着铺天盖地的大网倾泻下来,将白衣人盖在了网中。白衣人飞一样掠过,那网就像有生命一样追逐、聚拢向他。
      “嗖——!”网被撞破了,密密麻麻的网眼中间多了个人形的大洞,葛鸣时绝尘而去,好像根本没看见网。

      他嘴里还是在说:“我要去魂坛,我要去魂坛。”

      百步之外,两人听着前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聂子隐凭借着极好的目力,看到了那几个女子先是下网捞葛鸣时,没捞到便亮了兵器,四面八方包抄过去。

      “……哧!”半空里爆出一阵浓厚的水雾,顺风游走过来,聂子隐鼻尖一动,蓦然回身,拧住了方立翁的鼻子。

      “闭气,”他低声道,“是曼陀罗花液,制蒙汗药的。”

      方立翁被他拧得说不出来话,就听聂子隐将声音缩成一线,屏着息说:“她们抓葛鸣时应该是想抓活的,不然他死了没人操纵邪祟。”
      方立翁点头以示赞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眼中含泪,想问他这个手劲是不是要他破相。

      聂子隐松了手。此时那边几位佳人还在和葛鸣时打,打得林子里千山鸟飞绝,葛鸣时蓦然大叫一声:“不要逼我!!”
      重剑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是你不识好歹!……外面你多少仇家?还不都是我们掌门替你压下来!姑奶奶几个护送你来襄阳,又吃了多少板斧。你还想去哪?回阁皂山也不是这条路!”
      “滚!”打斗声倏忽远了,连贯的话音也扯碎成了词语:“盅虫”、“饲药”、“你……死”之类。

      聂子隐身形微动,却没追上去,硬是拗回了“沉吟”的姿势。方立翁便说:“我在这等你。”

      聂子隐看他一眼,在现下这个境况里,他带不带方立翁都感觉不大放心。方立翁于是拍一拍腿,表示自己还瘸着,乃是个大拖油瓶,“你去,带我拖你后腿。”

      聂子隐顿一顿,随后故意曲解了他的话:“拖什么前腿后腿的,我是狗么?”

      “行,”方立翁笑笑,“那你去把葛鸣时的狗头摘回来。”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聂子隐说完一转身,便闪身掠出了老远。

      方立翁站了一会,便靠在树干上。他眼前已经有些眩晕,头重脚轻地望向前面的树林,心想:“最好那小子鼻子够灵,只是蒙汗药。”
      但他一来没法完全屏息,二来体内没有天地清气可以循环,不得不背靠树干蹲下身去。方立翁有些眼晕,就闭上眼缓了一会。

      等他再睁开眼,一切变得影影绰绰……面前赫然站了个年轻女子。

      “奇怪。”那女子轻声说,空灵的声音弥散在雾中。

      密林不知何时涌出了白蒙蒙的雾色,只有她的轮廓是清晰的。
      但这应当不是个人。
      她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黑亮的发堆满肩头,一身雪裘玄带,琼瑶肤色琉璃眼,翎睫密长,好像雪域里走出来的神女。这具身体只是一团流动的雾岚,胸口燃着微弱的火,幽幽的,让人抓也抓不住,看也看不清。

      “你怎么没有魂魄?”天人般的女子问道,“奇怪,为什么你还是个活人?”

      方立翁看不出她是仙是鬼。据说跟厉鬼搭腔会被上身,他一时不敢吭声,直到那女子微微一歪头,用冰雪相撞的嗓音说道:“我不是鬼。”她指了指胸口,“我魂魄被留在此地百年,不得转世,你能看见我?”

      方立翁镇定道:“魂魄不散就为鬼。”

      “哦?”那女子一呆,旋即露出了极细微的笑痕,“但我杀过的鬼比你见的都多。”

      方立翁实话实说:“其实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鬼。”

      但这神仙姐姐美如画,他渐渐没了戒备心,不自觉地搭上了腔,又站起身,近距离面对着这个魂魄。

      魂魄不说话了,也安静地注视着他,把方立翁看得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蓦然想到,这神仙姐姐……这鬼,不会想要上他的身吧?
      上来就说他没有魂魄!

      方立翁越看越觉得她在打量一只容器,还是老泡菜坛子那种,不大中看的。他又禁不住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心说你可不一定使得来。

      “你是蜀地人?”魂魄忽然问。

      方立翁应了一声,又突然想到人家可能是在为上他的身做准备。魂魄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腹,“是……龙岳派的么?”
      方立翁这回沉默了一下,魂魄突然一摆手,“罢了,你不必说。”

      她明明已无人身,见了人,还是保留了人的习惯,转身欲走。方立翁心中一动,连忙叫住了她:“姑娘!”

      “我尚为人时,都长你许多岁呢。”魂魄没有回头,淡淡说道。

      “姐姐留步。”方立翁从善如流地改口。他环顾一圈林雾,想了想便开口说,“我看这片林子,好像就在武当群山的背阳面?此处无水,天然聚阴,又生满了松、柏、槐、榆、桧这五样树木……都是五阴之木。槐树最阴,却又最多。”

      雾气,又是一种混淆阴阳两气的东西,白日生雾,就能使一些本来不能见光的东西出现。
      尤其是海雾动、山雾静,前者流动起来便不聚阴而他观察到,此地的雾气乌压压的弥漫在林中。

      “魂魄百年不散,黑白无常也勾你不去,十分罕见。”方立翁端详着那女子瘦削肩颈、如漆的墨发和仙袅背影,“如果前面有条环山的溪河,河流成潭,潭边又恰好有一处聚灵阵法藏在山凹处。如此地利,保你魂魄百年不散应该就不是问题了——你滞留在此,莫非是人为么?”

      “……”魂魄终于转过身来,微微一颔首,“不错。”

      方立翁对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很自知,一点也不想招惹非人的东西。说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非常诚恳地说:“相逢是缘,不管怎样,我愿意尽绵薄之力。姐姐,你叫我干什么都行,别取我性命就行。”

      魂魄又笑了,“你还挺怕死的。”

      “我不怕死。”方立翁道,“我有个朋友还在跟人拼命呢,我不能让他找不着我。”

      魂魄朝着某个方向瞟了一眼,又转回眼珠,“前面倒是有人打架。有一个受毒盅操纵,又中了一种奇怪邪术,估计是快活不成了。另一个半人半妖的……是你朋友?倒是很强,你暂时操不上心。”
      “我无意夺你的舍,”她解释道,“你这身上很奇怪。画着很多东西,很密,都是极小的黑字……你问我是什么?我看不懂。”

      她又一指空空荡荡的密林,“他们是真想夺舍,只是我在这里,他们不敢过来。”

      方立翁起初没看到什么,直到眯起眼仔细看,才毛骨悚然地看到了许多更透明的人形,缓缓变形,很像水面上飘动的油花。
      魂魄低声说:“我只不想再留在人世了。”

      方立翁问:“那……封印你的是什么东西?”

      “封金。”魂魄看着他,沉吟了片刻,“除了那个人,就只有你能看见我了。不过你又是个凡人……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转身领了方立翁往前走,道:“封印我的地方是个魂坛。”

      -

      “数千年之前,青城、茅山、灵宝都属天师一道,天师道纵领天下道门,十三天师威震四海。那时候大家都崇信鬼神,相信大能飞升之后便能成星宿、入仙籍。天师道门人在各地建了许多魂坛,想普通修士死后,也能留住魂魄元神继续修炼,直到飞升。”
      “这当然是胡思乱想。人有形才有气,有气成元,之后有元神。”

      “我动弹不得,不能行阵作法,同门也看不到我。”她静静地叹了口气,“一百年啦。”

      方立翁跟着她走,接着问道:“同门?你是什么门派?不会是武当吧?你怎么知道我是龙岳的?我讲的是西南官话,单听口音,听不了那么细吧?”

      “我在你派有个故人,”魂魄说,“当年……这事说来复杂。”

      方立翁跟着她左晃右荡,走了许久也不见尽头,只好闲打牙。他觉得百年前的故人自己不一定认得,就随口问了一句,谁知这凛然不可侵犯的神仙姐姐居然顿住了,不吭声了,眼睛只盯着前方。

      方立翁一看有料,立刻起了兴趣,半是神往半好奇地想,是什么样的盖世英雄啊?

      “是龙岳的?真是龙岳的?不会吧,我们那是个和尚庙啊!”
      “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知道是谁。神仙姐姐,你发发慈悲……”
      “你想啊,万一我真能救出你,你就去投胎了,你不想在走之前听说一下那个人一点消息?……说不定我真认识呢。”

      大概是最后两句打动了她,魂魄沉默了很久,才含糊着吐出了一个“他……”,却不肯说出名字,好像是近乡情怯,畏惧着生离死别。
      终于她鼓起勇气,声音忽远忽近地问:“他表字独观……单名正,姓权。你知道他么?”

      “独观?……”方立翁先是反应了一会,随后一声喊破了音,“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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