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对弈 ...

  •   武当山。

      武当派宫观历经千年,风霜巍峨,数百座广厦有如仙阁,底蕴深厚胜过皇家。
      此时天柱峰上,自玄武门一线至太和宫,有两拨人渊渟岳峙般形成对抗之势。

      天柱峰上三宫、六殿、十二阁、三十六楼,各自都有两方的人据守,竟好似棋盘上黑白对弈。

      两方僵持不下,已经过了一夜并半天。

      两方势力首当其冲的太和宫前,对峙着两个人,一个身后领严阵以待的武当教众,另一个身后是乌合之众。

      “周前辈,”权正终于道,“要打便打,咱俩不殃及旁人,就在这里打个痛快。”

      周行臻微笑道:“我凭什么和你打?叫郝连城出来。”

      权正道:“周前辈是不是记性不行,郝公被你一记奇毒上身,现下都动弹不得啦。”

      周行臻道:“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今日都是来讨公道的,不看一眼,怎么放得下心来?”

      权正“哈”地笑了一声,“讨公道?讨什么公道非要见尸,寡妇改嫁吗?”

      “权正,我敬你少年英雄,才跟你客气说话。”周行臻忽然放亮嗓门,“你辱我是个女子,这是大丈夫做出来的事?”
      她说话声音其实一直不低,在场众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以示光明磊落。但这一句带了内力,听着格外凛然,立刻撩拨起了众人的火气。

      有一散修仗着人多势众,扯着嗓子喝道:“滚!让武当狗过来吃打!”

      武当教众还没说话,另有人越众发声:“那老贼敢刺杀天子,还口口声声天下苍生!无耻!叫他滚出来分说!”
      此声一出,立即掀起了莫大声浪。

      周行臻的嗓音夹在七嘴八舌的讨伐声里,非常的清晰平稳,“修士有翻江倒海之能,岂能随意勾结凡人权贵,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他郝连城倒好,搜罗人往宫廷里送,祸害了多少百姓?国运尽了那就该改朝换代,他还这么迂腐,就维护那狗皇帝!”
      她伸手一指自己身后,“今天非叫他出来不可,来的都是仗义之士,还有凡人。就叫他亲眼看看……”

      武当派一人愤而怒喝:“郝公见不了你!他现在怎样你这贱/人自己心里清楚!”

      周行臻冷冷一笑,“哦?愿闻其详。”

      那武当弟子是个年轻女孩,明显是一冲动喊了句“贱/人”,就被老狐狸逮住了当软柿子捏。旁边有长老想说话,你看看我,都忌惮周行臻手里那柄拂尘。年轻女孩先提了个“毒蛊”,就被她眉心一挑、抬手压了下去。

      “真是荒唐。”周行臻仿佛是觉得十分可笑,“首先,茅山没有蛊术。茅山术钻研元神一道,但不制毒制蛊,随意你去打听。”
      “其次,蛊虫没法在内力太过深厚、真元护体的人体内存活。中蛊之人内力大增,会受蛊虫操纵,但其实状如寻常,行事不至于疯癫。”周行臻轻飘飘地说,“你武当传承了几千年,连这点魔道伎俩都不知道,还敢妄称替天行道……枉为名门啊。贵派四位护法呢,人在何处?难道是在京师谋划另立新朝么?”

      武当派众人无不怒目。他们昨夜混战一宿,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对阵,也顾不得什么名门正派了:“魔道伎俩!你倒知道得清楚!”“你茅山这些年来残害同道中人,不挑大梁,你有何面目——”更有恶语詈骂的:“这恶婆娘真好利用人,纠结一伙泥腿子杂毛狗,还妄想抹黑武当?想成名想疯了?”

      这伙散修鱼龙混杂,有被名门拒之门外的,有被逐出师门的,有家破人亡、漂泊沦落的,行走市井江湖,大都不是善茬,又往往以风尘奇侠自居。此时乍一听人名门正派骂自己“不成气候”、“无利不起早”,也都扯开嗓门:“妈巴羔子的!”“狗屁名门,说话恁的无礼!”

      权正却又忽然插嘴:“周掌门怎么就信誓旦旦说郝公不是中蛊呢?”

      周行臻道:“武当天柱峰上祝鬼神的厉坛,只有掌门能上,前两天郝连城给打得稀碎。丹术大会他也没来,据说你们联手把他关到了水牢底下?真气逆流,神智错乱,行事躁狂疯癫……”她微微一笑,“还怪罪到蛊术上,分明是走火入魔!”

      武当众人没料到她还知道这两个事,脸色遽然大变。
      而她这一番描述下来,许多人倒是想起了灵宝派的丹术大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日葛鸣时一袭炼丹术服,服上所绘是元始神鼎上的三洞真经,篆文如霞似火,黑袍华贵松敞,这是顶尖丹术师才穿得的礼服,当他行动时,众人只能看到一抹凄霞未褪的夜色淌过天际。
      又或者是一条篝火前假寐的毒蛇,鳞片着火。睁开了眼,一腾身就能咬死狮子。众人看着他伸手成爪,整只手臂穿过人的胸膛,再落地时,掌心里握着颗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一条袖子都被鲜血沾湿。

      那日灵宝派教众叛乱,葛鸣时一招平了叛乱。

      随后他当着众人的面,捏爆了那颗叛首的心脏,周遭血雾弥漫,腥气难忍,他还兀自嘿嘿怪笑。在座无不震骇。

      龙岳掌门突然一抬手,真气屏障无形,硬是挡回了几个想冲到阵前的武当弟子。
      他半负着手,腰间只挂着一把折扇,宽大的白袍灌满长风,看起来也全无铠甲暗器等物。周围人不是长枪巨锤就是鸡零狗碎,但他一眼都欠奉,只是淡淡地看着怼在面前的周行臻,眉间似有倦怠之意。

      他还没说话,又有一个散修先声夺人,指住他喊道:“这人我晓得!百年前中原‘双王之乱’,姓郝的老贼替朝廷清理门户,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就在叛王军中!”
      又有一人:“我也晓得!当年孝王和明王也搜罗散修纳入自己帐下,我投奔了他们,当时军中有一个修为很高的年轻人,戴了整整五年的面具!从来不以真容示人!”
      又有一人:“我也晓得!孝王明王是一对同胞兄弟,寻欢作乐都好一起,我曾是中军帐下军士,亲眼见过那蒙面的年轻人和他们一起召军妓、饮美酒!”
      还有一人:“我我我能证明,刚刚三位兄弟所说不虚!我也曾亲眼见过那蒙面人甚是神勇,作法助叛军求胜,所经之地,都灭门屠城呀!本人原是景帝南征军中一个小小斥候,因家破人亡才去修道求仙,虽然已过百年,但那场战乱,一桩一件我都历历在目啊!”

      “叛徒!……居心不良!……他替武当出什么头?……该杀!”“该杀!!”“该杀!!!”

      很快,众口一声汇成了滔滔长河,一波波涌向阵前。这声音是如此的沸反盈天,以至于武当派人都有些疑惑地看向权正笔直的背影。

      权正忍不住大笑起来,“精彩,精彩!还真是环环相扣!鄙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说着没嚼劲,说说周掌门的——当年你灭过听山谷、鬼头宫、镇远群堡满门,三废修为,还能在茅山派混上掌门之位,你岂能只做区区一个掌门?满天下都是你的囊中物啊!”

      周行臻闻此盛誉,却之不恭。她将拂尘搭在左臂间,微微笑道:“权掌门好大的口气,你才是早有此意罢?可惜,这天下只能在一人之手,这人——便是公道!”
      她软刀子般的目光转向武当众人,声音微微低了些,“姓权正的小子乳臭未干,跟郝连城能有什么交情?我劝各位以大局为重,别给人当枪使。他龙岳派根基浅薄,风俗粗野,还不知有何狼子野心……”

      权正隐约间叹了口气,众人只觉得周身狂风骤起,将他轻飘飘的话音卷没了尾巴:“可惜郝公一生清誉,毁在你这么个——”话音未落,人影已经流星飒沓一般逼至阵前。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先不说这身法快如鬼魅,周围几百双眼睛盯着,却连这龙岳掌门如何出手、有何章法都看不清。瞬息之间,数十声短兵相接“叮叮叮”尖利连响,光影剧变间白拂尘的柔毛急速划过,疾风千钧,顿时抽飞了周遭一圈人!

      山崩海啸的威压骤然爆发,仿佛巨人一记重拳,直接扫清了这片地面。数十武当弟子、数百散修同时被震到半空上,终于看清了——白拂尘犹如蛇尾,纸折扇化作九棘鞭,当空之中,厚积薄发对狂傲阴毒,“天纵奇才”杠上了“逆世改命”!

      “好!好!好!”周行臻还大喝三声彩,接着狂笑不止,好像淋漓畅快极了,“权正,你终于肯放开手了!”

      权正温言说:“周掌门处心积虑想摸清龙岳的底细,在下还得多谢抬爱,怎么好一直藏着掖着?”
      他言笑自如,出手却是杀机毕露,九棘鞭柔若无骨,倒刺却时时刮着周行臻周身大穴而过。白拂尘舞动成了流动的蚕茧,将周行臻牢牢包裹起来,一丝缝隙都不留,两人足尖飞掠过无数人头。

      他俩这厢翻江倒海地动手,不捏诀也不作法,只有兵器相撞破风如哭声。一路上不知殃及了多少人,大家对这两尊凶神都是如避蛇蝎。
      于是两人打着打着就到了平地上,周行臻倒退着足尖落地,腿法快如连体;不知她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身形极细微地趔趄了一下,周身屏障卖出一个破绽。

      电光爆亮,九棘鞭见缝插针地钻向那处要命的破绽。这时候,周行臻浑身屏障蓦然全撤,厚积薄发的内力声如龙吟虎啸,能直接震破人的耳朵;她周身爆出了长达十丈的刃翼,飞沙走石风雷激荡,能搅碎一切坚硬的武器或柔韧的人身。
      权正不躲不闪,甚至直接收了鞭子,双掌迎了上去!

      天地在视野里扭曲时,周行臻听到他说:“——周掌门仇雠满天下的,出此远门,也不怕自己后院失火?”

      “哦,”周行臻笑了起来,“你也玩一手围魏救赵么?”

      “龙岳山下十五城,尽是你茅山术炼制的邪祟。礼尚往来嘛。”权正跟她强拼内力,一时竟是不分上下,但但说起话来还轻松得很,“据说茅山术吸收了不少苗地巫术,还借用了密宗的法器镇压山脉……但凡灵脉,哪需镇压?我只是先去了一趟贵派,掀了灵泉圣池里的阵法罢了。”

      周行臻面不改色,全不受影响,大概是干架当前,被灭门都要先放一放。

      “……冒出来好一堆魑魅魍魉啊。”权正笑道,“周掌门莫非是有收集癖?听山谷老前辈雷惊云,鬼头宫宫主童老,镇远群堡堡主的独生女,还有疯僧噬天的皮的皮,还有茅山前掌门两只眼……成大事者果然非同凡响。周掌门,我替尸洞诸兄问候一声你祖宗十八代的坟。”

      “周某人无祖无宗——”周行臻抽冷子一道真气过去,扫翻了武当派众人,接着身形一远飞入阵中。
      权正要追,她又一招四两别千斤,把九棘鞭上的电光卷去了武当派中,高声一喊“权掌门临阵倒戈了”。

      刚才两派人慌忙躲避,刀剑无眼,难免有磕碰死伤,这会儿被周行臻这么一搅和,底下已经打成了一锅乱粥。

      周行臻确实三废修为,内功功底其实不如权正,但她年岁较长,经验丰富伎俩又繁多,百回合内尚能不露败相。这会儿就渐渐的力有不支。

      她吐出一口鲜血,不以为意,顺着抹到了拂尘上。白毛尾染上了一丝血色,很快染红了整个毛尾,柄头悬挂的一串绿玉珠无风自动,“叮铃”相撞。
      这声音起初十分微弱,渐渐响亮、阔远了起来,越来越空灵,底下不少散修嘶叫一声,竟是以身撞向了武当弟子的刀剑上。后者大吃一惊,条件反射收手后退,却被那状如癫狂的散修扑上来砍成了碎块。

      底下受操纵的散修越来越多,权正皱一皱眉,已经知道这是魂引。只是用魂引操纵活人,尤其是有修为的活人极费心神,他陷入了两难:若是等周行臻继续操纵更多人,他下手就比现在容易;但已经为数不多的武当弟子面对这些疯狂的散修,明显力有不支,只怕他杀了周行臻,武当也被灭门了。

      “叮铃……叮铃!”周行臻口鼻间溢出鲜血,仍挂冷笑,似乎在等他抉择。

      破碎的武当宫殿在震颤中一分为二,崩塌的神像、灿烂的金粉、铁屑、血雾,无数微小的颗粒化作飓风,她看见刺眼的电弧,雷暴仿佛熔岩化作河流,冲激在周行臻面前的真元结界上,向着她身后呼啸而去。
      她拼着一口气,顶住了这波攻击,然后看到权正头也不回地转身跨过混战的地面,身法如刀,划破了人潮。

      武当弟子和散修一起抬头,他们只觉得一股威压从天而降,有如父辈拍在天灵盖上的手掌,极强横,又极宽厚,就这么将许多撕咬在一起的死敌轻轻揭了开来。

      那龙岳掌门落了地,站在两方之间一条血污横流的空地上。他没有握着鞭子,散发并袍袖翻飞,露出底下一双苍白得好像烧尽了血的手掌,修长,而又削薄,丝毫不带暴虐之气。

      四下死寂无声,这回再没有人敢对他大放厥词。

      “你们听信一人之言,就来进犯武当。今日死伤多少人,又结下多少新仇新怨,这是何苦?”权正脸上没有一丝恃强之意,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太和宫前。他语气称得上诚恳,却也十分平淡疏离。
      “郝公确实是走火入魔,昨夜诸位打破天柱峰山门,他已经在水牢里撞墙自尽了,除了打碎厉坛,他没伤害半条性命。至于他因何走火入魔,武当派和在下一定给诸位同道一个交代……”

      “听信一人之言?”散修中站出一个大汉,往地上一呸,吐出了口带着碎裂牙齿的浓血,提剑指向前方,冷笑道,“二十年前我娘病重,我那时是个凡人庄稼汉,到武当附峰上想采些天麻,贵派弟子林长海,不由分说便把我打下山崖!之后我娘病死,给本家一把火烧成了灰,今天老子来报母仇,郝连城关我鸟事?”
      接连出来好几个人,都是要与武当报仇的,看修为也都颇不低。
      权正扫了他们一眼,正欲说话,那个牵涉旧怨的武当派人突然站了出来。

      “在下林长海,”他朝权正抱了抱拳,“先谢权掌门搭救之恩,要不是阁下,武当这就是灭门之祸了。”
      他目光转向那大汉,“二十年前,有个魔修恶贼来武当行窃,我们当时满山寻他,你恰好出现在崖上。一来你是凡人,二来那恶贼又不知下落,我知道那崖底下有处浅潭,摔不死人,便将你打下山崖。”
      “只是大约是那几年天气炎热……等过几日我再去看,发现那水潭竟然是枯的,底下只有草和石头。”

      林长海拔出剑来,“阴差阳错,却是害了你。没得说!你报仇便来找我,莫要牵扯我师门!”

      其余有旧日恩怨的也都站了出来。两方数百人对阵,真有深仇大恨的却只有零零落落几个,站在空地里,看着好不尴尬。

      这时候,武当弟子忽然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是吴长老!”“奚长老,奚长老回来了!”
      天边飞来四朵灰突突的云,仔细一看,是四个手持木杖的长老。他们一来,武当派众人好像突然多了主心骨,连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四长老先和权正见了礼,自叙从丹术大会回来,路上遇到些官司,因而耽搁了时间;临到湘地,又受了伏击。

      “几个茅山小贼,好生不知礼数!”那吴长老道,“设邪阵伏击我们几个,又妖术惑人,哥几个料想不对,便加紧赶了回来。果然有阴谋!”

      权正抬头,半空里哪还有周行臻的影子?

      奚长老听了弟子们的叙述,立马横杖在前,浑厚的真气在地上打出一长条白痕,生生将散修众人逼退了,喝道:“谁要取武当?!滚过来受死!”

      “贵派事体便交由几位长老了。”权正见散修众人已经是群龙无首,再不成气候了,便拱一拱手说,“我去追周行臻,提头回来给郝公上坟。”
      话音一落,他便乘风而起,扫一眼周行臻方才所在的地方,追着血迹而去。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