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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调戏不是好行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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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晚不晚的时刻,最接近地狱。一抬头便是压得人无处喘息的霞光,直逼得人间的妖孽纷纷撑不住现形。
里德尔掏出一支烟,现下他身无分文,烟瘾犯了也不过是从医院小实习生手上要了一只。甫一点燃,劣质烟特有的冲味儿呛得他的肺里满腔怒气都具象地抖了起来。
里德尔低低骂了一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不甘的光芒。隔了栏杆,海面上的游艇灯火齐亮,来宾衣冠楚楚,谈笑间不知有多少波涛汹涌,又被无声摁死。
尽管他胳膊打着石膏,放在人群中格格不入,但游艇上的贵人们并不愿浪费时间看他一眼,仿佛会玷污了他们的身份一样。
他冷眼瞧着元春一脸娇媚地笑着,手指无意地拂过长发,故作矜娇的一个低首——身旁的小伙子已经红透了脸,她很有些迷惑男人的本事,可他吃透了她的招数如今只觉得乏味枯燥。她的父母在远处同一大群人说着话,贾家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们则自由得多,她们叽叽喳喳,目标似乎只有点心和酒水。
他逡巡一圈,没有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影。
烟瘾又上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浮到了胸口,他烦躁地搓着手,却全然不知诱因究竟是什么。
元春那块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一双赤红欲滴的高跟鞋出现了白色的船边,再一个上下,已然稳稳地立在了岸上。
元春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在手包里翻找着什么。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肘,温热的,小心翼翼的,怕弄坏了她一样。
“小心些。”
元春抬头看见起了球的深蓝色的毛衣,墨绿色的裤腿下是一双球鞋——已然被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她的眼里只有这些。她不敢抬头去认真凝视他的眼,她怕自己沉进那片汪洋大海里,来不及挣扎就化了。
“你怎么来了?”元春嘴里嘟囔着,“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你又来讹我?”
里德尔笑,是真心的笑,无端端地觉得元春鼓起了腮像一只生了气的猫。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出现,就这样看着你。”他说。
元春微微偏过头,不远处西装革履的男人小心怔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那是她早被定下的未来的良配。
手指终握住了硬硬的车钥匙。
元春推开他,不留痕迹地后退几步:“我要走了。”
“去哪里?”里德尔问。
“我的一个亲戚妹妹留在家里,突然病了被送去了医院。这是我特地做的局,其他人走不开,
我总得看一眼她。”元春带了一点微小的语气,“她偏偏病在这节骨眼上……”
里德尔无端端想起了那道瘦小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便彻底不见了。
“那我代你去。”他手一勾,便握住了钥匙,“你就在这儿好好地陪你的贵客。”
“你别闹了!你的手还没好呢!”元春急了。
里德尔知道元春没有司机,她素来喜欢自己开车上路,说是喜欢什么速度与激情,要做个狂野女司机。这倒是和别的小姐们不一样。
“我打车过去。”他笑得狡黠,“这个钥匙我暂且保管,等你来跟我拿。”
“告诉我地址。”
元春刚说了几个字,前缀透露出是和他在一所医院。
他从她包里抽了张票子,撒腿就跑。
他跑得远了,元春才回过神来,在原地直跺脚干着急。他远远望着她,突然有些茫然,他认识的那个元春,好像从未有过如此纯粹天然的时刻。
他一眼便认出那个女孩。青玉的脸庞,仰俯间有剔透玲珑光。青丝逶迤,遮不住眼底淡淡的暗色。她斜倚在病床上,手边摊着一本书,如一株没长开的兰。
他站在单人病房外,犹豫要不要进去,女孩儿身边的女佣先一步发现他,微微一愣,不知如何称呼。
黛玉抬头见了他,眼圈微微一红,又撇过脸去:“你来做什么?”
他本想坦白是替了元春来的,可见她神情落寞伶仃,话出口便转了弯:“我……无意中在廊上见了你,便进来了。”
撒谎是里德尔的专长,不用打草稿的。好在似乎也没人怀疑他。
女佣说:“二位慢慢谈,我去倒点热水来。”
倒是会看眼色的。
里德尔想,她平日里是不是也常常为她的小姐和心上人创造约会的机遇。
黛玉啐了一声:“平日里像木头,这时候倒跑得快。”
他拉过椅子,坐在她病床边。她本就瘦极了,全无肉的手上穿着针,药水一点点灌进她身体里,像是在续命,看得他触目惊心。
许是在病中,她的表情难得的缓和,衬得他手足无措。
他尴尬地递给了她一瓶随手买的酸奶:“给你。”
黛玉哼一声:“我病着,可不能喝。”
气氛一时甚为尴尬。
“不过还是该谢你,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我本以为你今儿跟着元春姐姐,不在医院里。”
他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明知故问:“你家人呢?”
黛玉低着头,有古代侍女图的宛转哀愁:“他们有事,不会来的。”
里德尔目睹了那场热闹,料想无人会在欢嚣时分挂念一个伶仃的,并不那么耀眼的女孩。但亲耳听她说出来,仍是觉得心酸。
“那我陪你说会话。”里德尔说。
她睨他一眼:“可别,我可不敢劳烦您。哪,元春姐姐现在在海边,你马上动身还来得及遇上
她。”
他可刚从海边回来。
“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嘛!”里德尔讪笑着说。
“你真的喜欢元春姐姐吗?”她问。
他被她猝然的回答惊到,想去摸烟却摸了空。
黛玉说:“你和宝玉一样,被问到要紧事了便想着抽烟。
他听不得宝玉这个名字,心里烦得紧。
“你的宝玉呢?”
黛玉神色黯了下去,像将灭的烛,熬不过晚来风:“他么,前几日出国了。他此刻还在睡着
呢,告诉他,也没什么用。”
“那你喜欢他?”原封不动地把问题扔回去。
“是我先问的!理应你先回答才是!”她瞪他。
“行。”他一拍大腿,“三成喜欢吧。”
其实倒还是说多了。
他们后来如同两个陌生人,在家里也冷冰冰地互瞪着眼不说话,若是说了,不上两句便会吵起来。那时他甚至想着找几个鸭子给元春转移转移注意力。
黛玉问:“三成是什么程度?”
“一成有好感,三成会想念,五成想追求,七成想相伴。”里德尔胡掰道。
黛玉有些好奇:“十成呢?”
“十成,那就是生死相许吧。”他说,“绝大多数时间,都只存在童话故事里。”
“你果真不过是想利用元春姐姐罢了。”她哼了一声。
“是啊是啊,你上次就这么说。请问你去告诉她了没有?”
黛玉面上露出为难色来。他觉得这个小姑娘面无表情时候总显得死气沉沉,反倒是被说中心事
恼羞成怒的时候,像调色盘,倒是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我人言微轻,说了,她也是不信的吧。”黛玉冲着他说,“你若真成了我的姐夫,可别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里德尔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口一个姐姐,你到底和你元春姐姐什么关系?”
“我母亲是她父亲的妹妹。”黛玉说。
“原来你是她表妹。”难怪那个时候留意不到她身上去。
“怎么?不像?”
自然是不像的。富贵芙蓉锦和深山寂寞林,总归让人想不到一块去。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有做隐
士的潜质,气质也对头,在贾家这种不清不净的地方待着反而不益她未来的成长。
“好了,轮你回答我了。你喜欢宝玉到什么程度?”里德尔敲着床沿,问。
她气咻咻地说:“你逼问我这种问题做什么——”
“还不是你先问的?”他理直气壮,“马上都二十一世纪了,开放点,坦诚点,可别摆出什么贞洁烈妇女的架势。喜欢人不犯法。”
黛玉被他训得一愣一愣,思索一会儿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几成,甚至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感情,总不好量化的。”
她无形中谴责了里德尔。里德尔也不在意,男女思维总是不一样,何况她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学生妹,何况他生来便少了颗心。
“你多大了?还在念书?”
黛玉刚要开口回答,护士进来了,原来一瓶水已经挂完了。护士麻利地给她换了另外一瓶药水,透明的汁液在瓶里晃
,里德尔在旁边皱着眉看着,总觉得是幅残忍光景。黛玉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她说自己在读大二,汉语言文学,学校是国内那最好的几所之一。
“你的胳膊什么时候才能好?”黛玉问。
里德尔耸耸肩:“再过十天半月的吧。小伤,不必在意。”
“说起来你也不比我大多少,说起话来倒老成得很。”黛玉蹙眉。
心机也重得很。这句她没说出口。
“穷人孩子早当家。”他回。何况又死了一回。
“你若是想攀附他人的话,倒也不一定非元春姐姐不可。”沉默了一会,黛玉慢慢道,“你看上元春姐姐哪一处了?”
他不过是想降低这个游戏的难度而已。不得不重新玩游戏时候,攻略已经攻略过的人儿,不是最省心省事的么。
对着面前的人儿,话却是说不出口。
“其实我是鬼。注定要来找她。”里德尔回。
黛玉皱着好看的眉:“胡说!”
“那我不攀附她了,攀附你可成?”他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小姑娘像可怜的蝴蝶标本被针钉在了原地,进退不得的楚楚模样更激起男人心底蠢蠢欲动的征服欲。
他身上有着蓬蓬松松的烟草气,细闻有点扎人,绵里藏着针。口中说出的话倒是清冽无比,如店里刚端上来的气泡水,冷不丁便在舌尖噼里啪啦地炸起来。迷乱又清醒,像给你一个吻,又把你推进了水中再捞起来。
啪。
里德尔用完好的一只手摸着辣辣的脸,嗬,倒是忘了她还有一只手可以活动。说起来他们现在倒真是两位同病相怜的伤残人士。
黛玉声音发颤:“滚出去。”
他须得收回前言。这哪里像深山隐士,分明是一只,沾了陈醋的小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