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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捷运抵达终点,沙里贝尔走出站台,手机上显示出来自泽菲兰的信息:今晚回不回家吃饭?
      他感到一种超脱现实的荒谬。

      好像时间空间被分割成了两道,一边他确信自己与泽菲兰的分道扬镳早已是现实,一边他仍旧沉浸在一个美梦里,梦里的人现实地问他晚餐的着落。

      好吧,趁这场戏尚未落幕,我们继续演下去。

      我和演员们一起吃过了。他的拇指动作很快地回复道:今晚换新的卡司。以防万一,我等到谢幕后再回去。

      泽菲兰也很快给了他回信:好好享受新卡司之夜。

      有什么可享受的呢?在舞台后面只能看到演员的侧脸,想看到整体的背影,难道要我躲在背景板后当忍者?

      “我还是难以想象您真的就势演下去了。”泽菲兰放下酒杯,开口:“说演员们是即兴演出的高手,您也不遑多让。”

      “为保住饭碗的随机应变而已。”沙里贝尔也松开手中的葡萄酒,回道。高脚杯接触桌面磕出的一声闷响,让他有一瞬觉得尴尬无比。好在对面的青年并未在意,而是就着话锋加以调侃:“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您也很有表演的天赋。”

      这点,沙里贝尔承认他看得极准。

      和泽菲兰接触的每时每刻,他都在表演。履历表上他的工作成果辉煌,可那不能代表沙里贝尔的万分之一。他的生活远比简历上语调刻板的描述更“丰富多彩”,也更不上台面;他的日常着装并不是现下这样——若不是最后终于翻出来刚就业时穿过一次的西装,他肯定要为今夜的约会大出血一把。
      可以……说是约会吧?

      沙里贝尔真的拿不准。情感问题上他从不拐弯抹角,三分钟内判断对方意图,对则扯过就干,不对则拍屁股走人,行事高效正是又一条都市人不曾言明的准则。像泽菲兰这样教科书般地示好和邀约,若非出于罕见的好奇心,以惯常的沙里贝尔,定是要站起来在公共场合大肆嘲讽对方一番。

      泽菲兰选择的餐厅档次极高,进餐者们和侍者都温言絮语,环境静谧又……浪漫——沙里贝尔痛恨不得不如此承认的自己——和经典电影一式一样的浪漫,他从未体验过的浪漫。

      长久以来,他从没把他的床伴们当回事;同样地,床伴们与他的想法也没有太大差别。被如此庄重地对待,确实是第一次。

      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真心,泽菲兰对他的一切充满好奇:从出身到职业选择,从人生经历到情感状态。沙里贝尔现在可以确认了,对方的试探确实具有他的目的性,可恰恰是这显而易见的目的性让他疑惑不已——泽菲兰,那位全球知名的大人物最亲近的得力干将之一,手持出身耶鲁的光辉履历,以二十六岁的稚龄站在接近世界巅峰的漂亮年轻人,会对一个无甚特别的化妆师产生兴趣?

      是在象牙塔中从没经历过情感冲动?

      沙里贝尔呷一口酒,在心里给这个可能画了个大叉。当天他可见到了,那位大人物身边俱是一等一的出众角色,样貌才学恐怕各个都不逊于面前斯文进餐的青年。对方的待人接物他也深有体会,绝没有一分不谙世故的青涩。

      还是对同性觉得好奇?

      要说少年时代有这种冲动,倒还解释得通。若说人就算长大也想冒险,别人沙里贝尔也许认为可能,但泽菲兰——他见识过对方工作时的谨慎小心,不觉得一点好奇能让他赌上自己的前途和那位大人物的安全来尝试约会一位同性。何况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呢?背景相似的青年才俊,在这座国际大都市中一抓一大把。

      该不会真因为他喜欢我吧?

      这个想法还没等冒头就被沙里贝尔按了下去。不可能中的大大不可能,甚至第二种猜测也远比现在这个接近事实真相。长相——沙里贝尔知道自己不难看,但看多了演员与名人,也没觉得自己多么好看;才学——哪里值得面前的人钦佩;阅历——得了吧,不过是空长了对方四岁,他现在背的贷款恐怕对方一天的工资就能划清。

      就当是双方都在玩,就当我是来见世面。

      一点葡萄酒远不至于让久经沙场的沙里贝尔醉倒,是与泽菲兰共进晚餐的体验让他有些飘飘然。他怎么能不觉得受宠若惊?若能与对方相处好,此后的丰厚委托也算是打了保票。在那之前,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大大地满足着他的虚荣心。

      玛蒂尔德借了钻石项链,闪耀一晚,此后耗尽青春来还债也是值了。起码她有那一晚。

      何况这条“钻石项链”并未赝品,而是货真价实。

      只不过……

      借来的,终归不属于自己;借来的,最终还是要还。这条“项链”他戴了三年,融入皮肉与骨血,现在需要生生从血肉中抠下来还。

      沙里贝尔坐在化妆箱上发愣。

      他先撒了谎,现在为了圆谎,他得等,等时间走到能让他对泽菲兰的说辞没有让人怀疑的余地时再回家。回泽菲兰的家。

      除了回去,又能去哪。

      现在他想改改自己的比喻。泽菲兰不是天鹅,而是漩涡;他也不是烂泥塘,而是被人放进水中的折纸小船。只是因为经过漩涡,小船不由分说地被卷进了水底。漩涡有什么错?漩涡不是为了卷小船而出现的,怨就怨允许自己靠近漩涡的小船。

      可小船又错在哪里?

      它又没有自己的意志和反抗的能力。纸片而已,怎么能抵抗漩涡强大的吸引力?他是想抵抗啊,等同于没有人想死。可是命数到了,寿限到了,人人都得死。不可抗力。不用上耶鲁都能明白。
      他又想后悔,又拒绝后悔。

      承认吧,我就是意乱情迷,我就是真的有那么一瞬觉得可能,可能漩涡卷走小船是因为他喜欢小船。但是不是的,放什么进去,小船也好,小鸭子小鹅小水獭也好,漩涡都一样卷走。他甚至都不用去卷谁,谁不会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令人迷醉的斐波那契数列,让人好奇的深渊,任谁都会沦陷。

      任谁都会,何况我。

      晚餐之后,分别时分,泽菲兰真的如同电影的发展一般在他上出租车之前吻他的那刻,他没有一丝一毫觉得对方可笑,而是罕见地满心爱怜——爱对方,怜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可怜的自己。因为一个吻满心雀跃,因为一个吻惶恐不安,因为一个吻甚至想回到童年时代好好学习了——他怎么敢奢望,怎么配得上啊。烂泥连墙都糊不上,现在倒胆大妄为地玷污了天鹅洁白的羽毛,黏连了它的翅膀。它再也无法飞上苍穹该怎么办?它再也无法抱拥天空该怎么办?自己能负责吗?自己的负责有用吗?

      痴心妄想。不自量力。照照镜子吧。

      “……对不起。是我冒犯。”

      泽菲兰没有收到沙里贝尔的回应,惶惶然退开一步,低头认着错。

      沙里贝尔觉得心都被撕裂了。

      你道什么歉?你低什么头?你不如就地杀死我。

      他挥手打发了出租车,把清俊美丽的青年拽进暗巷摁到墙上,残暴地吻他。

      你自找的。他想。你真是自找。像你这样的人,和像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那顶尖的脑子会让你看不到吗?我都能看到。我他妈的都能看到。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放不开。

      手指拽出泽菲兰昂贵的衬衫,身体的重量把对方压制在砖石上,弄脏他订制的西装也在所不惜。因为他自找,他自己冲上来找这份罪受。我慈悲地满足他。

      泽菲兰承受着沙里贝尔的进攻,手也越过西装外套的阻隔,按在对方的腰上。可笑至极。双方都装点得冠冕堂皇,最终还不是要抛开一切华美表象探究人类最根源的欲望。

      本来是只关于那档子事的。本来只该是这样的。

      沙里贝尔双手合十,额头抵在紧握的手上。不是在祈祷,而是在站台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面前掩盖自己的表情。

      深陷其中的是自己,所以现在除了自己又能怨谁。

      等他终于到家时,泽菲兰正在把一个小行李箱从卧室往客厅推。

      他浑身的血立刻就冷了。

      对方却依旧用关怀的态度欢迎他回家:“辛苦了。新卡司表现如何?”

      “很好啊。尤其是唱女主角的那位,虽然是新人,表演称得上惊艳……”

      他站在玄关,理智已经冻结,精神和□□却假借着安置化妆箱的由头,头头是道地扯谎。

      “我也有关注她。”泽菲兰放好行李箱,直起身说道:“既然你都这么说,改天我们一定要去现场见识一番她的进步。”

      改天我们……

      沙里贝尔像被无形的枪扎了一下,后退一步靠在门上,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收拾行李。”

      “明天出差。”泽菲兰觉得奇怪,“两周前定下来的。难道我没有告诉你……”

      也许有,也许没有。沙里贝尔的脑子不是电脑,没法回溯到过去追究是记忆不佳还是传达不利的责任。

      泽菲兰看向愣住不动的沙里贝尔:“怎么了?”

      “没什么。”条件反射般,他立刻打了哈哈,“改天……没问题……现在的卡司至少会唱到明年七月,你的安排怎样?”

      “到明年七月之前,怎么说也能空出来一晚。”泽菲兰望着他,有点调皮地耸肩,“你看今晚,我不就早早下班了。”

      沙里贝尔觉得双唇发麻:“倒是我今晚没得空闲。”

      “还早。”泽菲兰示意挂钟,“差三分钟十一点半。”

      现在他是真想哭。

      求你别再说下去。求你别再给我希望。甚至别再毁坏我对你的认识。这怎么可能呢?白天掩人耳目地与一个女人去挑选戒指,晚上再对我发出求欢的暗示?泽菲兰不是这样的,泽菲兰可从不戏耍别人。

      “你要在那里站到明天吗。”

      泽菲兰赤着脚走过来,单膝跪下为他解开鞋带。那时那刻,他真的哽咽了一下。

      他的情人疑惑地直起身抱住他:“你今天很不对劲。”

      “都怪主演唱得太煽情。”

      他还在撒谎,脑袋搁在他的珍宝肩上,冠冕堂皇地吐露虚伪的言辞。天知道他心里有多痛,高峰期由陌生人堵住的血海顷刻间灌满清洁的客厅。时机正好,只要他开口问,诚实的泽菲兰一定会给他答案。问他吧,“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这么一句就行。让死刑的铡刀赶紧落下。

      “真的唱得那么好?”

      泽菲兰摩挲着他的后背,轻柔地亲吻他的脸颊与脖颈:“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到底该生气还是该期待。”

      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我到底该生气还是该期待。

      关于今天,泽菲兰什么都还没说。没说不等于撒谎,现下撒谎的只有他自己。怀里的人,那么美,那么好,是□□头彩,千金不换。可他明白,借来的终归是借来的,他拿来兑奖的彩票,购买收据上的名头不是他。

      “是爱情故事……”

      他哽咽着继续编瞎话,任凭情人吻他、安抚他。他破罐破摔,甚至想借着心中的悲怆撒娇了。真的,早就知道他不会属于自己,为何不过一天算一天,尽情地挥霍呢?之前的小心翼翼算什么?之前的妄自菲薄算什么?你自己跳进来的,你拽我下水的,你自找的。你明明是自找的啊……

      而我也是自找的。

      “主角求之不得……他与她相差太多……他没有办法……”

      他说的不是谎言中的音乐剧,而是他自己。主角对另一个主角遮遮掩掩地倾诉衷肠,借以换取另一个主角对他的同情。同情不是爱,他不配得到爱,爱只能存在于地位平等的两个人之间。泽菲兰对他,他只肯、只敢承认怜悯与好奇——好奇经过三年,应该早已消耗殆尽了。那么能用怜悯拴住他吗?跪地祈求、痛哭流涕,能留得住去意已决的他吗?即使能留住,他又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不。

      我不愿意。请你给我留点自尊。

      别连我最后的自我也带走。我什么都给了你,什么都可以给你,最后给我留一点点吧。留一点点即使离开你,沙里贝尔也能作为沙里贝尔继续活下去的东西。

      他在心里哀声乞求,却依旧像初次晚餐约会后一般,用尽全力亦无法推开怀中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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