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Ⅱ》春涧客

6、二、滟贵妃（下）

　　贵妃鼻腔里哼了一声，是极不赞成的样子，“狐媚！”她却忘了，从前那些年里，她年轻娇媚专宠的日子，贤妃她们何尝不是这样想她。贵妃抬抬下颚，点着彤史上一页一页数：“这个月里，本宫两日、姝昀夫人两日、周昭仪三日都不必说，低位上的曹宝林两日、俞宝林两日，剩下的皆是敏贵人和环贵人的热闹。这岂不奇了？环贵人是本宫提拔上来的也罢了，敏贵人算是什么东西，倒也这样得宠？”

　　珍珠恭敬站着，“皇上的旨意，奴婢们不敢揣测。”

　　贵妃横她一眼，本也不求答案的问题，也不为难她，“这也罢了，本宫且问你，前儿皇上召吉贵嫔侍寝，怎么没记档？”

　　珍珠答：“吉贵嫔身上不爽利，未曾侍寝，到了隆昌殿与皇上说了会子话，皇上便命人送回宫了。奴婢当时问了皇上，是皇上亲口吩咐的，说是不记档。”

　　贵妃心里头玩味着，知道也不好逼问得太紧，这些尚宫局的女官，平日里不觉着，日后都有用得上的日子。于是点到即止：“别是吉贵嫔侍奉得不好，触怒圣意了吧？”

　　珍珠蹲了个福：“司寝房只负责记档，其余一概不知。”

　　岂有不知的？但人在宫中当差，时常要忘了耳朵、忘了眼睛，才可保得住脑袋。贵妃心知肚明。

　　她挥挥手，屏退了贾贡与珍珠。一时又有司珍房与造监局的人来回话，一时间碧落宫中络绎不绝，她重新恢复掌权，从前的大小事宜要一个个捡起，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宫人内监们，需得叫他们一个个儿打心眼儿里明白她归来的含义。

　　有功的赏，有过的罚，忠诚的拉拢，背叛的摒弃。千古来人心向背，贵妃在宫中十余年，绝无力不从心之处。

　　一众人等都散了，却到了摆膳的时候，芮琳便进来回：“娘娘，慎刑司赵印还在外头候着娘娘呢……”

　　话音未落，璇玑却叱道：“越发不懂规矩了！随着娘娘理事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无。娘娘忙了一上午，现该是摆膳的时候，难不成为了个赵印，让娘娘饿着肚子去就他不成？”

　　芮琳面露羞愧，忙含首称罪：“姑姑训斥得是。”

　　贵妃一抬下颚，“赵印一个人来的？”

　　“回娘娘，仨人儿来的。赵司正领着两个副司正，抱着两大摞卷宗，一直等在外头。日头高了，他们受不住，求奴婢来提醒娘娘一声儿，怕别是忘了他们了。”

　　贵妃与璇玑对视一眼，这赵印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有意忽视他们，就是要敲山震虎，使得每个来碧落宫里回话儿的人都瞧瞧，她赵衣君赏罚分明，眼里不容沙子，从此谁也甭想偷奸耍滑，玩一仆二主的伎俩。可这赵印倒好，竟还敢使唤人来提醒她。简直可笑之极！

　　芮琳又道：“说来也怪，赵司正这两位副司正都抱着卷宗，可一人手中的卷宗堆得老高，简直遮着人眼看不见路，另一个呢，轻轻松松揣着几卷罢了。”

　　贵妃心中一跳，这事儿有门儿。点头一应：“先不忙应付他们，摆膳罢。”

　　御膳房的宫女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八仙桌上一时摆得热闹，八菜一汤挤得满满当当。璇玑伺候着贵妃褪了镯子浣手，一时芮琳又进来回：“皇上叫人给娘娘送来一例龙井炒虾仁儿、一例豆腐珍珠圆子。”

　　贵妃一上午忙下来，实则是累得没有胃口，但今上赏菜是恩典，是荣耀，必得谢恩应下不可，因此仍是欢喜受着。又问：“皇上在哪处用膳呢？”

　　芮琳答：“在莲心殿。”

　　贵妃点头道：“自打婧妃去了，皇上有日子没上太后那儿去了。如今去了也好，旁人等闲劝不动的，或许太后能劝上一二。”想了想，又道，“一早儿我让炖的春笋老鸭汤现在炖得了吧？”

　　芮琳道：“炖得了，在小厨房温着呢。”

　　贵妃道：“嗯，你给莲心殿送一份去。说我谢谢太后的好意，明儿带着玄菁去跟太后请安。”

　　芮琳应着去了。璇玑却问：“娘娘怎么知道是太后送的，不是皇上做主赏的菜？”

　　贵妃笑道：“皇上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那是多情擅舞的主儿，他若是做主赏谁的菜，那必得是赏各人最爱的那几样。我一听这菜色，那必定不是皇上的主意。何况他这些年虽然表面看不出，他对莲心殿太后的孝心都藏在心里头。无论如何，讨太后的喜欢总是没错儿。”

　　璇玑点头笑道：“娘娘见微知著，奴婢佩服至极。经过这事儿，咱们才明白，没得着后位，那权力都是虚的，皇上何时想要收回便收回了，半点儿余地不给人留的。不是奴婢多嘴，其实娘娘现下真正缺的，不是忠心的人儿或是严格儿的名声，是实实在在的一名皇嗣啊！”

　　贵妃脸色一黯：“我何尝不知道，但这事儿我也等了许多年，或许是我生玄菁的时候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璇玑想了想，小心着措辞：“其实依奴婢看，娘娘您是素日太过劳累的缘故。想您这十年来夙兴夜寐，为皇上管理着后宫诸事，日日不得闲，哪还有那精力去安下心来调理身子呢？身子不好，再多的荣宠也难有喜呀。”

　　贵妃若有所思：“那依你所说，我该选个可靠的人儿来替我分担些？”

　　璇玑忙跪下，“奴婢没有撺掇娘娘分权的意思，权力的重要，奴婢和娘娘一样清楚。奴婢是说，吉贵嫔不过是无心争宠，但她做事果断头脑清楚，若让她在这方面帮娘娘分担一番，也无不可。另外周昭仪现下是投桃报李，想得到娘娘的肯定心切，娘娘不妨放些无关紧要的给她，既让她心生感激，也不能让她慢慢蛀蚀咱们。”

　　贵妃直勾勾地盯着璇玑半晌，思考良久，方道：“这事需得从长计议。你先起来，我自然知道你一片为我，哪有疑你的道理。”

　　璇玑这才放心起来。这会子忙服侍着贵妃用了膳，这才宣赵印进来回话儿。

　　那赵印一进来便是扑通一声跪倒，膝行到贵妃脚下哭天抢地：“贵妃娘娘明鉴，臣对娘娘是一片忠诚，不知那一晚究竟是谁人作怪，臣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知道底下人传错了旨意呀！”

　　贵妃冷冷瞧着他：“赵司正说的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赵印愚蠢地眨眨眼：“娘娘今儿一直不见臣，不是为了那日沈尚仪的事儿恼了臣吗？”

　　璇玑在旁冷笑：“赵司正，你这话问得奇怪，你慎刑司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怎么只担心娘娘‘恼’没‘恼’你？别不是打心眼儿里坚信着娘娘不会发落你吧？瞧着你在外头等着也舒坦，怎么还没想明白。”

　　赵印吓得一抖：“娘娘，娘娘开恩，臣可是娘娘本家亲舅母的侄儿，对娘娘一直忠心耿耿……”

　　可笑至极。贵妃听得头痛，连连扶额，那会子怎么就听了母亲的话，提了这么个活宝进来呢。从前她还觉得这赵印对她言听计从，毕竟是娘家荐的人，总是有时候没轻重，做官为人不大受同僚待见，到底是自家人，出不了什么大错。想不到，想不到……

　　不耐烦极了，她挥一挥手，璇玑便打断道：“放肆！凭你是谁，你辖内出了这样大的过失，接连害死了宫中一位尚仪女官，害得娘娘被皇上禁足剥权，后来致使婧妃之死，简直是抄满门的大罪！如今贵妃娘娘念在你多年来管辖慎刑司有功，早已请了皇上的旨，赦你性命，放你归还老家儿，也算是成全你满门的名声了。”

　　赵印显然是想不到如此，吓得抖如筛糠，居然还待辩解。璇玑下颚一抬，冲进来两名侍卫，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他叫喊着“娘娘”被拖走，不久也没了声音。贵妃坐得高高在上，暗中观察留下的两名副司正，皆是面无表情。这是为官的本事，但贵妃的本事却是从面无表情中猜出人心。

　　那怀抱高高文策的，眼含憎恶之情，想来他身在赵印之下许久，被他压榨禁锢得紧。而另一位手中轻巧的，却是趁人不备悄悄松了一口气，那眼中的笑意藏得极深。

　　贵妃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有了计较，便道：“慎刑司不可一日无主。但你二人皆是副使，究竟提拔谁，本宫还得好生琢磨一阵儿，与皇上商量了才能定夺。这些日子你们两人相互照应分担着，等圣旨下来了，自然有定夺。”

　　两人惴惴不安，相互对视一眼，也只好称是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