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Ⅱ》春涧客

12、五、邵玉婷（中）

　　隆昌殿的西暖阁是君陌日常起居的书房，里头烧着火盆，暖烘烘的，待得久了，让人觉得困顿得很。玉婷在里头等了一阵子，便蒙眬着双眼昏昏欲睡，便趴在长案上无聊地翻着他摆在一边的书。她一直知道，他或许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好皇帝。明君以史为鉴，君陌常日里便手不释卷，唯有进后宫或是召嫔妃侍寝时，才能得一时放松。

　　每次来君陌的书房里等他，她总有这样的感叹。

　　或许，若只将他当作自己的君上效忠，而非需要全身心倚赖的丈夫，相处起来会更容易些。

　　她素来是不信情爱的，情爱像流水，从□□上潺潺过去，很快便消失殆尽。但若论忠君为国，才是她邵家男女老幼信奉的真理。哥哥不也是这样做的吗？他不娶妻，不纳妾，一心只为国镇守四方，纵使君上偶尔的疑心猜忌，也不改初心。

　　玉婷想，自己应当效仿哥哥，在后宫里做个忠臣。

　　阁子里太暖和了，龙涎香似催眠的香料显得更加氤氲，睡意便渐渐弥漫上来。正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声轻轻的笑声，自门口传来。

　　玉婷忙睁眼抬头一看，君陌抱着双臂倚在门口，一双多情的凤眸微微含着笑，正看着她。她心中忽而一动，年少有为的皇帝，不是不英俊的，莲心殿的太后年轻时是后宫拔尖儿的美人儿，他生得极其肖似，继承了她温柔的眼眸和挺直秀气的鼻梁，更多了一分君王的霸道与果决。

　　皇帝与哥哥，其实本都是年龄相仿的青年英豪，可又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听闻君陌从前做皇子时，哥哥还做过他的陪读，这也无形中，让君陌待哥哥有待旁人不同的信任。

　　“等了很久吗？”君陌向她走来，“等困了？”

　　玉婷莫名地脸上有些烧，却不肯落了下乘，便摇摇头冷淡道：“臣妾失仪了。”

　　君陌说无妨，“前些时候前朝事多，朕连着好几日没去给太后请安了，太后挂念，拉着朕絮絮说了许多。”

　　玉婷只道：“太后是皇上的嫡母，关怀皇上是自然。”

　　君陌却不再说话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紧盯着她。玉婷知道，方才环嫔矫情，自己虽然不在意她胡搅蛮缠，可她若闹得人尽皆知，难免麻烦，是君陌替她解决了麻烦。她其实是心存感激的，可一直以来对君陌的冷漠，使她很难主动说出感谢二字，她也知道，君陌最想要的并不是她的感谢。

　　“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儿，你没别的跟朕说了？”他翻了翻书架上的书，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玉婷哽了哽，终于道：“方才……多谢皇上替臣妾解围。”

　　君陌回头看她一眼，轻笑一声，道：“就这样？”

　　玉婷道：“上一次……臣妾御前无状，是臣妾的错，谢皇上不计前嫌，宽宏大量。”

　　“嗯，的确无状，朕的一只甜白釉花瓶都被你砸了。”

　　玉婷有些窘，低头看着鞋尖儿上绣的绿梅，小声道：“皇上自己也砸了一只青花瓷的茶盏。”

　　君陌“嗤”地一声笑，回过头来，故意板着脸：“朕阁子里的东西，朕可以砸，你能吗？”

　　玉婷不说话，半晌，君陌才又道：“方才环嫔说的话，虽然粗鄙愚昧，有一句，朕听了却觉得玩味得很。”

　　“是什么？”

　　君陌缓缓走过来，抬起一根遒劲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颚，迫她抬头看他：“她说：‘吉贵嫔嫉妒臣妾近来得宠’……玉婷，从前你不是会与环嫔这样的人计较的性子，今日为何如此？朕想知道。”

　　玉婷有些哭笑不得，她就知道不能给他过多的好脸色，叫他以为自己也是那会争宠吃醋的无知妇人，轻易便会为他君王的威仪所倾倒。可真的否认吗？宫中三年来，她渐渐知道自己与哥哥若要平安，一切其实都要仰赖君陌的宠幸。情爱之事，她虽肯侍奉君上，却未必从内心臣服，可在表面上，有时又不得不违背内心虚与委蛇。

　　她不说话，君陌便认为是一种默认，他有些高兴，便抚了抚她的脸庞，“朕近来宠她，连她大闹隆昌殿也不加以责罚，还给了嫔位安抚，不过是因为她父亲如今在河工上还有用罢了。她与你又怎能相比？纵然她位及嫔位，且不说位份之差，只在朕心中，与你也是云泥之别。”

　　他果然是以为自己拈酸吃醋了，玉婷在心中嘲讽，却也学会了面上不露声色。只是一个福身，清凌凌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宠信谁、提拔谁，都是您的权利，无需与臣妾解释。”

　　这样冷冰冰的话，放在平时没什么，今日君陌的心情极好，在他此刻听来，倒像是真的吃醋赌气说出的话，可他不愿再说什么去激她了，也许在他看来，玉婷能有这样的改变，已经是极满足的了。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君陌似乎踟蹰了一会子，又道：“其实那日你从隆昌殿走了以后，朕一晚上都没睡好，一直想着你说的那些话。”

　　玉婷心中一动，道：“皇上想什么？”

　　君陌道：“婧妃她……”话才刚出口，他又停下了。玉婷没听见他的声音，抬头一看，却意外地发现，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正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眼圈儿泛着红，虽极力镇定，微微颤抖的薄唇却透露了他内心的痛苦。

　　啊，这岂非是婧妃走后，君陌头一次提起她的名字来？她虽早知道婧妃的事给他带来的震惊、失望和愤怒，却从未想过，原来他也会这样子的痛苦！

　　痛苦呵，一个君王，为了宠爱的妃子之死而痛苦！

　　他或许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薄情寡义，他的情深藏在秘密的角落，若不是她偶然触碰到，寻常人极难体会。这样的他，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千古帝王，不是一位杀伐决断的君上，而是一个普通的夫君，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

　　她不由得想到了哥哥，哥哥将来若是娶妻纳妾，也会如此吗？可想到哥哥也会娶妻纳妾，她又忍不住心中酸涩。

　　这复杂的情感，让玉婷的心不由得软了，鬼使神差似的，她伸手揽过君陌俊美的头颅，像是安抚的姿势怀抱在肩头，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尽力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