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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守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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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他疏忽了,未亲自查验火器库房,林启他们定是偷偷挖了沟渠自下方引水而来,上头又盖了好些稻草,神不知鬼不觉。
举了火把查看,重型火器运送费力且要耗费大量弹药,林启便只带走了三分之一的火铳、弹药以及轻型的虎蹲炮,可余下的大都泡在了水里,火线与huoyao全都湿透。
“报——”。
来人正是艮墨池的麾下,说是两处粮仓也都泡了水,水里还有股子异味,不知添了什么。林启想必是怕放火动静大,又担心火器炸膛得不偿失,这方选了水淹的法子。
孟章只觉着被罩在口钟里,外头一声声撞着,敲得他头昏脑胀、肝胆俱裂。可此刻他若自乱阵脚,于前方杀敌的仲堃仪又当如何?
倚着门,手抖得厉害,好半晌才摸出腰间水囊狠狠灌了口。溢出的水顺着下颌流入被汗浸透的夹袄内,淡淡的梅香就此萦绕于周遭,那药性如烈酒,自五脏六腑烧灼至四肢百骸,却顷刻间拉回了他的理智。
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火把烘烤着半边脸面,映照着等待收拾的残局。孟章这方想起林启奔逃的方向恰是都城,他必是带着火药、huoyao投靠仲达去了。
“去!将此处情形说与殿下,问他可要撤回阜城兵力。”
那候命的兵士快马加鞭地去了,孟章又命人火速前往瑶光,教魏肖再送些干粮、火药来。遂召集艮墨池与几位副将,将始末一笔带过后道:“传令下去,不得擅自离开校场,不得向百姓索要吃食!”
这消息已不胫而走,城中百姓都惴惴不安,生怕他们带人去搜刮所剩无几的粮食。军心不稳尚可挽回,可若民心尽失,便当真是失道寡助、穷途末路了。所幸经了上回被烧粮仓的惨痛,孟章便命人将米一升炒黄,麦一升炒熟,用盐醋晒浸包裹在一处,外写姓名,随身携带,如今,依仗这些口粮尚可撑个两、三日。
正心里计较着,便听人报说仲堃仪已领着几人先行回来了。
方修葺的城门已被林启用地雷炸得粉碎,如今不过以刀车堵着,守城的见是面色不善的仲堃仪,赶紧都让开了道。
仲堃仪下了马,扯下熏黑了的披风扔在地上,几步走到孟章跟前抓了他打量,见并无大碍不过脸色差些,方松了口气:“那些胡人未见识过火器威力,暂且退兵了。”
回到校场,细细问了林启之事,仲堃仪面色愈加凝重,可并未说什么置气的话,只深思熟虑后停下步子道:“我先前带的huoyao都已耗尽,北狄迟早卷土重来。再过几日便将弹尽粮绝,紫荆关是如何都守不住的,不如依你所说,撤兵阜城。”
二人心里都清楚,钧天大军若杀到,他们这般情形抵挡不了几日,但若北狄入侵,入主阜城,钧天大军无论如何都不会置若罔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同室操戈也分个轻重缓急。一旦把握好这时机,便有一线生机。
“瑶光的支援也不过两、三日便到,此处交由我,你且去天玑求援!”孟章递了仲堃仪替他藏的茵陈酒过去。
先前天玑袖手旁观不过是想隔岸观火,若北狄入侵,唇亡齿寒,他们必不会坐视不理。
仲堃仪点了点头,接过那茵陈酒一饮而尽,如今腹背受敌,也唯有一搏了。
商量妥当,便又召集了副将将诸事布置下去。如今这情形,也无法算无遗策,只能分秒必争,随机应变了。
仲堃仪匆匆抓了把炒米粉就着水吃了,便带了一队人马准备启程。
生死攸关,不宜儿女情长,孟章送他到城门口,握紧腰间匕首抬头慎重道:“我定为你守这城池。”
那双墨眸落满了清辉,一如仲秋那晚令星月黯然失色。仲堃仪却不敢多瞧一眼,握了下他的肩,头也不回地打马走了。
孟章望着仲堃仪离去的背影,人已渺小了,影却还长长地拖着,仿佛不舍。心中顿觉被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然而转过身时,眼中已无波澜,那沉稳气度哪有半分不经事的青涩:“传令,若见着此处信号,即刻自阜城撤兵。”
这一晚,孟章辗转反侧,想起昨日夜里还与仲堃仪同床而卧,今日这一别,又不知怎样。yao性到夜晚时便散了些,忽就觉着冷,冷得蜷成一团。昏昏沉沉间仿佛又站在了城门口,像个幽魂,静静望着拉长的影,渐行渐远。猛然间惊醒,额头的发都湿透了贴在脸上。那感觉如此强烈,他从未觉着孤单过,唯独这次分离,竟令他生出孓然一身的惘然。可必得咬钉嚼铁,绝处逢生,因着仲堃仪如今能依靠的,唯有他了。
起身去解包袱,层层打开,除了替他收着的一件衣裳,便是那坛桂花糖。开了纸封,扑面而来的香,那金黄桂花上撒着的一层糖,仿若碧空如洗下湖面的粼粼波光。想着仲堃仪小心翼翼地在坛底铺上层洗净的桂花又歪着头认真用筛子筛糖粉的模样,那梦中悲凉便都被这香甜冲淡了。
辰时,夹棉袄都已赶制出来,分发到了兵士手上。孟章亲自谢过送衣来的老弱妇孺们,随后朗声道:“钧天大军将至,若有亲戚可投奔的,即刻出城,旁的都迁至城南高地,定保周全。”
这些留下的百姓大都无依无靠,虽不知孟章待要如何,却笃信一诺千金的他不会罔顾他们性命,便都听从安排安排简单收拾了,迁至城南。孟章遂命人挖了沟渠又搬来沙袋,将高地围了起来。安顿好了百姓,又扩了几处排水沟,卸了里头闸门,随后拆了桥板将城门堵上。
雷厉风行了一番后,找来艮墨池与他密议一番,令他先暗暗出城了一次,这方命副将带着各自人马就位,迎接背水一战。
“去关外候着吧!”孟章嘱咐了一番,见隋音、隋安仍迟迟未动,便又安慰道,“去吧!我自有分寸。”
话说到这份上,隋音与隋安也只好骑马离开,姐弟二人也都明白,完成孟章所托之事,才有来日方长。
一切都布置停当,周遭忽地安静下来,反倒不知该做些什么。摩挲着腰间匕首,便又牵挂起来,不知此时他到了何处?可有遇上什么变故?天玑是否会借兵与他?
思来想去,愈加六神不安,天寒地冻,干脆练起了匕首,一招一式都是他的模样,却不如他刚劲洒脱。正琢磨着,便听守着紫荆关的兵士来报说,北狄一万骑兵已至关隘。
孟章点了点头,呵出一团白气,望了眼偏过中天的日头。
等,唯有等,北狄不过为了抢掠,他已吩咐拿出同归于尽的阵势,务必拖延到钧天大军来袭。
远望只见狼烟,听不着杀伐之声,心中却是焦急。所幸钧天并未教他等得太久,北狄来犯的半个时辰后,林启便领着五万兵士朝宁安城来了。
孟章下令发了信号弹,那窜起的白光仿若流星,召回了阜城兵力。待人马都回到了宁安城,匆匆点兵后,又发了信号命于紫荆关抵御北狄的兵士分批后撤。
未时,近四万兵士集结于城内,两万于城墙上备战,两万于城内待命。
一切准备就绪,林启便已兵临城下。
林启穿一身白色绵甲,志骄意满地坐于马上喊话:“孟章小儿,你若此刻肉袒面缚,我尚可饶你个全尸!”
孟章并不理会,只命人放了一箭,擦着林启的耳根过去了。
林启冷笑一声,也知孟章是绝不会服软的,退回到中军,命排兵布阵。打头阵的是预备攻城的步兵,举着火炮的半跪在后头,几门虎蹲炮正对着城门,两翼是钧天以一当百的骑兵,皆黑甲灰缨。若是城门洞开,怕是谁也阻挡不了那风行电击之势。
林启早知仲堃仪已去求援,如今孟章孤立无援,又无了神兵相助,不过就是个弱不禁风、初出茅庐的二皇子。有恃无恐地下令攻城,那云梯辅一架上去,先遣部队便一窝蜂地攀爬而上。本以为城墙上会有什么动静,却不过是不成气候地放个几箭,自礌石空砸下些滚石铁弹罢了。林启心中愈加笃信孟章已是穷途末路,下令余下的步兵也都一拥而上。
然而就在钧天兵士前赴后继之时,忽地从城墙上扔下好几卷点了火的棉被。那棉被里里外外沾满了huoyao,落地时便抖开来剧烈燃烧着,带了火的棉絮飘到哪儿便烧到哪儿,措不及防的兵士们根本无力招架,就地打滚也扑不灭这邪火。一时间鬼哭狼嚎,在连成一片的火海中渐渐烧成了抱成一团的岣嵝的黑影,宛如阿鼻地狱。
这是孟章的主意,搜罗了城内放烟花用的huoyao,又要了些棉被滚满了huoyao,卷起来便如同隔绝了空气,一旦点燃抛出,便可如烧夷弹一般发挥威力。
下令退后的林启被这一幕震住了,他未料到那立于城楼上脸色惨白的单薄少年还留着这手。一时间士气受挫,都不愿贸然挺进。林启勃然大怒,命虎蹲炮近前,轰炸城门。然而他先前未指挥过车营,不甚了解轻型火炮的威力,轰了那几回也不过在后补的城门上炸出几个碗口大的洞来,被钧天副将冷着脸嘲笑了一番。脸上挂不住的林启便将这帐都算在了孟章头上,誓要取他项上人头。
待火势渐弱,颜面无光的林启又命架梯攻城。孟章隔一阵子便抛了一两个自制的“烧夷弹”虚声恫吓,林启本就是个叛将,根本不将兵士性命放在心上,那些个兵士冲锋陷阵也便犹豫起来,气得林启下令退者斩,方硬着头皮往上爬。
就在此时,忽的几骑快马赶来,向两员副将报了什么,又向林启说了。孟章等的便是这个,他早便瞧见了远处高升的信号弹——北狄已入关。
仲达生性多疑,虽交了五万兵马到林启手上,却仍不放心,那两员副将看似听命于林启,实则是来监军的,若有变故,必定是他俩来定夺,全无林启说话的份。然而令孟章始料未及的是,他们不但未减弱攻势,反倒是增加了攻城的兵力,这一轮冲锋陷阵的,竟还有手持拐子铳的兵士。
孟章蓦然生出的猜测令他不寒而栗——这二位副将全然不上报军情便敢如此独断独行,可见先前便是被交代过的。他们早知北狄来犯,即便阜城失守,也要先肃清他这“逆党”,放了消息引狼入室,只为教他腹背受敌。
孟章苦笑起来,他与仲堃仪千算万算,却未算到仲达竟糊涂至此,将皇权看得比社稷安危还重。
眼看着拐子铳已射杀了好些个兵士,防线已然出现了缺口,孟章赶紧下令全员系上沾湿了的布巾罩住口鼻,推动仅有的几台大炮朝下发射了赶制的□□。那□□所耗huoyao不多,外株有一圆管,管内插入了药捻,里头灌满了砒霜。在城下炸开后霎时间那毒气便蔓延开,随风而上,令本已要登上城楼的敌兵纷纷猛咳起来,不多时便目不能视、四肢抽搐,相继跌落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城下毒雾稍稀薄些,可待命的兵士也都四肢瘫软、两眼酸胀,一时间难以行动。
林启见状,恨得嚼齿穿龈,钧天虽想借引北狄入关的法子借刀杀人,可哪知孟章会将计就计地从阜城撤兵,令北狄侵袭得如此之快。这处城池又久攻不下,再拖下去岂不是自掘坟墓?
那两员副将也担心北狄骑兵来袭,其中一人便领着一万骑兵先去阜城阻挡一阵。
林启急得团团转,若此次他攻不下宁安城,怕是以后便再无机会翻身了。幸而他手下献上一计,林启听罢忙道:“去!快去搬沙袋来!”
据此两里外的拒马河有处堤坝,那些个堆积如山的防汛沙袋恰可挪至此处用以攻城。不多时,那些个沙袋便被搬运来在城下堆成一人高的斜坡,兵士们踩着那沙袋再爬云梯,距离便缩短了大半。
孟章未料到林启还能想到这招,仅存的huoyao业已耗尽,已是无计可施。战至日昳,城墙上尸横遍野。寡不敌众,短兵相接间,那火器的威力尤其骇人。如此耗下去,不过白白损兵折将。
堪堪躲过一颗弹头,一阵晕眩袭来,只觉着四肢绵软无力。孟章抬头看了眼自天边烧至脚下的晚霞,药效已支撑不了多久,可他尚不能倒下。
摸出腰间瓷瓶,倒出颗药丸仰头服下,那奇香自胃里灼烧到胸口,如百蚁噬咬、万箭攒心,孟章霎时跪倒在地蜷起了身子,大口喘息着抑制呼痛的冲动,直到那药力绵延至五脏六脾方稍稍缓过来,只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指尖针刺般的疼痛。
孟章也顾不上这些,勉强起身扶着墙下了城楼,向侯在劵门待命的艮墨池一点头,艮墨池担心地瞧了眼面上煞白的孟章,终是领着只着短打的十几人贴着城墙往地下去了。
孟章倚着墙稍稍喘了口气,便又向内城待命的副将嘱咐无论如何都不可挪动车营阵型,只在这一处严防死守便是。
最后望了眼他一手打造的军队,孟章终是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扬鞭而去。
林启眼见着胜利在望,正摩拳擦掌等着兵士占领城搂,哪知那城门竟从里头自行开了,一队人马从里头冲了出来,定睛一看,那为首的不正是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孟章?
林启不禁抚掌大笑,心道这没见过世面的兔儿爷定是吓破了胆,眼见着守不住了便想突围逃命!
摆手示意周遭放下火器,亲自带了人马围追堵截,誓要活捉他好好羞辱一番!
孟章不过带了十余人,如何逃得过那几十员骑兵的围剿。奔出去没多久便被拦住了去路,包抄,收拢,终究是困在了方寸之间的高地。
骤然勒紧缰绳,已无处可逃,身下坐骑仰头嘶鸣,险些将他甩下去。林启此时却又不忙着捉他了,只当着他的面,挨个削了跟随他奔逃的属下的头颅。血溅在孟章惨白的脸上,漫天红光映在他身后,倒有种别样的妖娆。
林启一刀砍在马腿上,那马一跪,孟章滚落在地,林启下了马一把揪住他散乱的发逼他仰起头来,就见他忽地一笑。
林启不知他笑什么,只觉得心里发毛,一脚踢在他腹上,就听不远处几声轰然,地动山摇间惊呼四起。
不及反应,决堤的河水便如万马奔腾瞬间冲垮了城门,吞没了围城的人马,濆旋倾侧,汹涌而来。
林启因着与孟章站在高处方幸免于难,那些跟随而来的兵士顷刻间便被冲得人仰马翻,不见了踪影。陆续飘来的浮尸与火器堆积在枯枝边,滴水成冰的初冬,夜色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战场,唯余下拍打着城墙的水声。
“你……是你!!”
林启裂眦嚼赤,掐住孟章颈项将他提起来。
难怪他忽然出城,原是声东击西!四万人马顷刻全军覆没!好一出连环妙计!
孟章被提得脚离了地面,想去摸匕首,可窒息的痛苦加上反噬的药性令他四肢抽搐着不听使唤。
耳畔只余了自己的喘息声,像冬日里钻进窗缝的呜咽的风声,嘶嘶作响,哑了,碎了,千丝万缕地飘向空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蓦然亮起一丝微光,依稀是那盏蛋壳灯。
舆衡。
他追上去轻轻唤了声。
那人回过头来,依旧是眉目疏朗的模样。
孟章微笑起来。
我说过要替你守城。
不曾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