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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练匕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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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的温度如此陌生,手腕像是被火钳钳着。孟章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生来便有不足之症,交由宫里嬷嬷抚养,因而与母后并不亲厚。后又不知谁传了他得的痨病,身边人更是避之不及。孤特独立,倒也习以为常,可如今偏有个失张冒势的闯进来,瞧他时不时咳两声,却只想着替他采杏子。
“握在此处,近刀盘,双腿略分,一肩阔。”
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如此心无旁骛地说教,反倒令心不在焉之人有愧,赶紧收敛了心神如法炮制。那长一尺二寸的匕首,剑体极轻,使起来并不费力,用的是巧劲。自幼看苏严舞棍弄棒,也可触类旁通,只真轮着自己上阵又另当别论了。那梅形杆与上头缠着的翠绿绸带随之舞动,时不时自作主张地扫过身后人的指尖,倒似杨柳依依。
仲堃仪也方留意到那一截绸带,见孟章也瞧着,忽就红了脸,扯了汗巾子给孟章擦额头沁出的薄汗:“也不急于一时,初回练,这般已是难得,只出刀要果决,若刺空,切勿挥砍,速速离了另寻破绽才是!”
孟章颔首,目光却落在那系在腰间的汗巾子上,默了片刻,又请教起步伐来。仲堃仪细说了一番,又绕到孟章身后手把手教他,“下盘要移如疾风,侧身,沉肘,走‘米’字。”
孟章却因此留意到仲堃仪手心竟是黏膩,竟比他这初学者更为局促不安。
恰在此时,隋音掀了帐幔进来,撞见二人这般紧贴着,顿时闹了个脸红,将姜茶一放便要退出去,却被仲堃仪喊住了。
“来得正巧,正要寻你。”说着便一同往帐外走。
匕首尚握在手中,帐幔垂下来挡住了那人背影,四周重又静下来,隐隐听着秋虫喓喓。从前是最烦这动静的,夜半惊醒,常辗转难眠,生怕这一身病骨也如这些个秋虫般熬不到冬日,可如今却迥然不同了。
举手投足间那人的气息不似任何一种熏香,闻着却比故国的香料更教人安心,仿若尘埃落定。
仲堃仪吩咐完隋音、隋安姐弟俩,仍是回到帐里。这段时日多半是寻着别处歇下的,想着孟章睡得浅,别被自己这个睡得不安分的扰了清梦,可每晚都悄悄来瞧他一眼。先开始还藏着掖着,后被隋音撞见一回,便索性大大落落地问上一两句。
此刻也是如此,见着孟章趴在桌案上睡了,姜茶余了半碗,跟前摊着的战车图纸新添了几笔,勾勒了带底座的火铳。仲堃仪不禁皱了眉,又将他的话当了耳旁风,很有些敝帚自珍的郁郁,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责怪。
环着他的腰替他解了颇有分量的蹀躞,打横抱起轻放于榻上,缓缓抽出枕在他后颈的手,细细打量他眉眼。怕他登时醒了,又盼他登时醒了。
庸人自扰。
翌日一早,被诸位武将连夜押入宫中上奏的苏翰已领了旨,仲堃仪来寻孟章时,孟章已穿戴齐整。二人带兵回了虹河船泊处,火器也都已走水路送到了。
三员大将来送行,对孟章恭恭敬敬地说了句“二皇子多珍重”。孟章点了点头,便上了船。
启程时,依旧立于船首高台,烟波浩渺间回首望,水关的“天枢”二字沉甸甸地摇晃着远了,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此时仲堃仪正忙得脚不沾地,隋音给了孟章一个纸包,打开,见是果脯,掺着杏脯、桃脯、糖荸荠,挂了糖粉,扑面而来的香甜教人垂涎。
“殿下怕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这哪儿来的?”分明昨夜店铺都打烊了。
隋音迟疑了片刻方道:“殿下命人去苏大人府上要的。”
要不是隋音说的,孟章着实难以置信,堂堂太子,扣了人家老爷作人质,命人深更半夜凶神恶煞地去人府邸就为着一包果脯?
隋音见孟章于此事上不开窍,便忍不住多嘴道:“那苏公子总要回来的……”
孟章愣了愣,俯瞰着甲板上事必躬亲的身影。
无稽之谈!仲堃仪怎会如此?战前诸事繁杂,哪来的闲工夫盘算这些?
这般想着,孟章便未在意,捡了颗杏脯含在口中。
甜。
北上走水路需至少五日再转陆路,紧赶慢赶的就怕还未出敌不意,天枢便已失守。孟章这几日总与天枢遣来的副将艮墨池一同研究火器,想到什么便大半夜地爬起来钩画几笔,这般又染了风寒,咳得一发不可收拾。
仲堃仪因着提拔了几员副将,忙着与排兵布阵,这几晚便没去孟章那儿,待觉察孟章白日里总躲着他,这才知他病情,顿觉懊恼不已,怪隋音隋语都瞒着他。
当晚,气闷的太子爷便抱着被褥往孟章床榻上一搁,收了他手里的地形图丢在椅背上。自顾自盥洗了一番,便合衣躺在里侧闷闷道:“快些歇着!”
本是憋了一肚子话的,可进来一对上那对星眸便不争气地什么都忘了。
已散了发的孟章倒愣住了,直到端着新换的水进来的隋音朝床上人努努嘴,他方明白这用意,很有些哭笑不得地梳洗了一番便也脱了外衣在他身侧躺下。
刚要扯过被子,又听里头衣衫窸窣:“你睡这头。”
孟章只得抱着被子往里挪,仲堃仪换到外侧,这方安了心。待都躺下了,孟章扭头瞧,正见着他吹灯。房间忽地暗下来,便听着桨声、巡逻的脚步声,以及彼此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默了好一阵,孟章方道:“这几日我寻思着,这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要他们舍生忘死是不能够的……”
“睡!”
“方喝了药,你那果脯解苦……依我说,要引关定铁骑出来,或有个法子……”
“睡!”
孟章无法,只得合眼,看来这位太子爷是真动了气了。
照说独睡惯了,忽冒出这么个人躺在身侧,该是辗转难眠才是。可不知怎么的就安心睡了过去,恍惚间仍是在船上,枕着胳膊瞧北斗高悬,此时他不是什么病怏怏的皇子,而是浪迹天涯的侠客。轻咳了两声,便惊动了天河倾泄而下。流淌到身上,却非夜凉如水,所过之处尽是腊尽春回,绿草如茵。
翌日醒来,孟章便见自己被两层被子裹成只粽子。天未亮,仲堃仪已不见了踪影。挣扎着起身,候在门外的隋音便进来替他梳洗。
“牵累姐姐了?”
隋音听他喊姐姐,心里跟调了蜜似的,利索地替他盘了发道:“谁还不知道我们这位殿下的脾气?”
孟章正要答话,便听着外头一声轰然,整艘楼船都因此晃了晃,惊得孟章大氅都未披便往甲板上跑。
“这般便能出其不意,横扫骑兵了!”
先听着艮墨池的声音,踌躇满志。
硝烟方散,仲堃仪正望着那水面沉思,三丈外向天枢借来的碗口铳已照着孟章之前勾画的图纸安在了战车上,先前推战车的两员带盔帽的兵士正躲在战车两侧翻板拼出的盾牌后头,毫发无伤,而那盾牌上却已钉了无数六、七寸长的铁钉与锋利无比的铁片。
孟章的目光落在那装了铁弹垫了木屑子的匣子里,该是仲堃仪改进过,往里头加了好些个“暗器”,为的就是将那仅有的五台火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一回头见着孟章来了,仲堃仪赶紧解了自己大氅给他披上。孟章却只望着那瞄准水面的火铳,半晌方低声道:“仍觉着毫无胜算?”
仲堃仪一愣。士气不振,昨夜孟章说的他又怎会想不到,这般演练一是想着要令从未使过火器的这些兵士知道火铳威力,切莫因着敌兵近身慌乱之下胡乱填射,万一炸膛波及我军,二便是想鼓舞士气,免得本就无心恋战的天权兵士们军心涣散。
这些心思被一眼看穿很有些不甘,却也因着被一眼看穿而暗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