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天权练兵借道天玑 ...
-
号角声随烟雨沉逸,行列占阵已操演了一个时辰。
车兵后撤,弓箭手列阵在前,执明一声令下,飞箭如蝗,遮天蔽日,刺穿了如纱的雨幕。
骑在骅骝上的执明回首,对着城台之上的红衣檀郎一笑。那人笼着袖子静如止水,目光似是望着龙血凤髓的不赀之躯,又似在眺望彤云密布之下的国境以北。
那哀鸿遍野的故国,已湮灭于旦夕之间。遗世独立、出落凡尘,不过是因着一无牵挂、孤家寡人。
“兰台令?”
一声轻唤,慕容离方回过神来,向身畔的仲堃仪道:“如殿下所见,我天权多的是车兵、步兵,步兵尤以□□兵为重,列头阵,持刀、枪者居后,这十万将士皆是边军精良,这几日殿下便可在此练兵,待运河疏通,粮草辎重先行,便可出征。”
仲堃仪谢过,望着那些个仍在列阵的兵士,心中金鼓喧阗,又忆起了驰骋疆场的意气风发。
立于他身旁的孟章见了他眼中恣意热忱,心中竟生出些难言的酸涩来。这位太子殿下初掌兵权,却是他国援军,分明有文经武略、凌霄之志,落难时却无一兵一卒。
待操演罢,慕容离又领着二人去后方查验军备物资。隋音、隋安被唤去帮着布置下榻之处,因而是比孟章高出半个头的仲堃仪打伞。这雨密如蛛网,随风飘荡,仲堃仪只管护着孟章,自己湿了半边却视若无睹。慕容离回身时恰见这一幕,心下一动,便道:“听闻太子妃有不足之症,我这儿倒有几味百不获一的药材,可滋肝肾之阴而退内热,降肝阳而息内风,若炼成丸药,随身携带,倒也省去些心事。”
孟章还未开口,心中欢喜的仲堃仪便已代为谢过。恰逢此时,执明遣人来请几人去驿站。
那驿站设于山脚下,几人到时,已换过衣裳的执明即刻迎上来替慕容离脱打湿的斗篷,慕容离想着仲堃仪与孟章尚在一旁,眼神示意执明收敛些,执明却熟视无睹,由着性子一如既往地殷勤。
“此处便是这边关最大的驿站,若有战事,军报都将送至此处。阿离已遣人去打探消息,这几日便委屈些。”
正说着,收拾妥当的隋音与隋安也已捧着干净衣裳迎了出来。
“国师催着回宫,本王与阿离便先行一步,短了什么,便与管事的说,二位镇朔将军也权且留着,已得我令,必知无不言。本王过几日再来。”
仲堃仪与孟章再次谢过,送走了执明与慕容离后用了膳,与二位总兵官讨教了一番,这才又回了下榻之处。
关起门来,仲堃仪怕孟章累着,偏要他小寐片刻。孟章睡不安稳,翻个身见仲堃仪立于窗前眺望着风靡云涌,便干脆坐了起来。
仲堃仪听着动静回过身,几步上前,犹豫片刻方挨着榻沿坐了:“这便醒了?可是口渴?”
孟章摆手,轻咳几声道:“这十万军士,殿下以为如何?”
仲堃仪替孟章拢了拢薄被,沉吟片刻后道:“天权仗着昱照天险国泰民安,鲜有战事,这边军虽军备充裕、轻卒锐兵,可若真短兵相接……犹未可知。皇叔若兴兵,必定联合天璇,彼时,天玑不愿借道,便唯有自北里或紫荆关攻入都城。然这十万大军,骑兵寥寥,北里与紫荆关皆有北狄之患……”
仲堃仪所言,正是孟章所忧。若仲达挑起战事,这天玑国主蹇宾生性多疑,那国师听闻也是个胆小如鼠的,即便齐之侃能得重用,也难保天玑愿借道与他们。若是从关外绕行,或可得仲堃仪旧部里应外合,但若彼时遭遇北狄骑兵,岂不进退维谷?
一时间皆是默然。
仲堃仪的视线落在孟章手腕的红痕上,这一路要不是孟章孤注一掷救焚拯溺,他早便灰飞烟灭了,只想着这些,心中那苦闷便消解了大半,抬眼向孟章道:“我字舆衡。”
孟章怔了怔,未料忽提起表字来,许久后方道:“晏明。”
仲堃仪将这二字在心间揉碎了再低心下意地掬在手中,就此据为己有。
日暮秋风紧,翔鸟薄天飞。
待运河疏通完毕,已是白露节气。探子来报,钧天果真与天璇结盟欲攻天枢,但因着北狄来犯,应接不暇,便暂未发兵,这几日又生徭役,修补于北狄一战中损毁的边墙。
得了消息的执明先坐不住了,卯时便与慕容离来到驿站,问二人可有良策。
仲堃仪与孟章对视一眼道:“借道。”
“天玑?”执明起身走到地形图前端详道,“钧天东门虽崖壁峭矗,若能借道一举攻破这角山关便能入得内城。但那天玑可不是好相与的。”
曾被蹇宾遣人围追堵截的仲堃仪与孟章心中自是明白,想必耳目众多的慕容离也早便告知执明此事了。
慕容离见二人不言语,已将他们心中打算猜了个七、八分,便做顺水人情道:“王上,太子龙血凤髓,不宜躬身涉嫌,不如由臣下前往天玑。”
执明蹙眉,方才他有意话说半句,便是想让慕容离建议由天权出面周旋,只是未料到慕容离竟打算亲自前去。这天玑要是扣了他的阿离借以要挟,又当如何是好?
慕容离见执明不语,便知他心中所想,遂向仲堃仪道:“齐之侃已官拜禁军统领,兼国主近侍。太子予我信物并修书一封,由他引荐或更稳妥些。”
仲堃仪听闻齐之侃已策名就列不免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若是由齐之侃接应慕容离,再避开国师引荐给蹇宾,或许借道一事能多几分把握。
执明却依旧双眉紧蹙,向仲堃仪道:“你那义兄可靠得住?”
“旁的不敢说,但若受我所托,他定尽心竭力护兰台令周全。”
话至此处,执明也不便多言,他知慕容离亲自前往或有别的打算,也知他耳目众多,总有金蝉脱壳的法子。
隅中,换了身月色直裾戴了斗笠的慕容离便带着两名执明挑选的护卫启程前往天玑。执明未去送行,只在驿站唉声叹气。
彼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不宜练兵,孟章便兀自摆弄着地形沙盘。仲堃仪被执明的长吁短叹扰得心烦,凑过去看孟章演练行军。
孟章看出仲堃仪寄人篱下发作不得的不自在,便向执明道:“既如此担忧,何不同往?”
执明冷哼一声:“本王倒是想去,可阿离又怎会应允?”
“缘何不允?”孟章漫不经心地将一匹木马搁在了北境。
执明往军师椅上一靠,把玩着那人留给他的玉萧道:“他舍不得。”
雨声淅淅间,竟无人接话。
执明颇感索然无味,拿玉箫一点孟章道:“小榆木!”
孟章将沙盘复位便往外走去,仲堃仪登时要了伞追出去。
孟章默然走了一段,随即拾阶而上,于高台上越过昱照山眺望着北境方向。
仲堃仪见他打湿了的几缕发贴在惨白脸面上,分明是碧玉年华,却这般老成持重,怕是自幼便朝乾夕惕,无有一日安心恬荡。
心中颇不是滋味,方想劝一句,就听孟章道:“涝灾将至,天枢怕是撑不了几日。”
仲堃仪一愣,他还道孟章是因执明的戏言而心怀芥蒂,却原是心忧故国。每年这时节天枢都兴涝灾,钧天与天璇多也是在等这契机。故而于此处多耽搁一日,便少一分胜算。
“且看天玑如何行事罢!”仲堃仪也望向那黑云倾动,“乱世凶年,谁又能偏安一隅?”
三日后,慕容离归来,马不停蹄地带着天玑密函赶往驿站。密函中道,天玑应允借道,但仲堃仪须得留于天玑,待大军过境,方由齐之侃护送他离境。
这一招甚是刁钻,留仲堃仪为人质,怕是早已打探到孟章不过是颗弃子。
执明读罢拍案怒道:“这与不借有何分别?”
慕容离不语,仲堃仪沉吟片刻后道:“齐之侃乃我义弟,高义薄云、一诺千金,他能保兰台令周全,定也能保我周全。”
“不可。”孟章断然道,“即便你笃信齐兄为人,却难保那天玑国主与国师有旁的心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可贸然行事。”
仲堃仪也知孟章言之有理,可一想到他于城楼上忧心故国的模样,便也顾不得以身犯险,执意一试。
孟章与他争了几句,便因着气闷咳了起来。执明见一时也无法决断,便道明日再议,拉着因日夜兼程而鞍马劳顿的慕容离先行一步。
这一处,孟章被扶着去里屋榻上坐了,喝了几口茶方顺过气来。
仲堃仪后悔方才鲁莽,挨着孟章坐了,轻声道:“晏明,你莫动气,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天玑久无悍将,不敢贸然引战,更何况他们向来忌惮天权,定然有所顾忌,我即便去了,也总有脱身的法子。”
孟章一双墨眸望向身畔人,气咽声丝,却斩钉截铁:“走水路经古道与天枢水师兵分两路,或绕行太行由陉道攻天璇围魏救赵!兵无常形,反经合权!即便计无所出,也不许你……”
等了半晌,后半句却就此石沉大海。
仲堃仪瞥见孟章在阔袖遮掩下悄悄拽皱了的衣摆,暮然心下一动。
执明的那句“他舍不得”藏踪蹑迹地浮上来,音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