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贤》陌巷危楼

4、段氏

　　秋风渐凉。

　　连着几日的大雨，将树上的叶子拍落一地。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莫少闻早起读了会书，随后枯坐在窗前发呆。

　　自打那日在七珍街与段氏的两个人相遇后，他的心就不曾平静过。

　　前世最后的几年，他整日整夜地被仇恨淹没，一口气悬在心间，从不肯让自己好过。

　　而现如今，再来一次，他的心依然还是悬着，那种长期压抑彷徨的感觉，并不能因为一次侥幸的重生而轻易消失。

　　甚至，有种变本加厉的趋势。

　　他总是不自觉地走神发愣，即便小妹在的时候，他也会在强颜欢笑后陷入诡异的安静。

　　如此反复了几次，小妹觉得三哥有点不大对劲，趁着早起晨读后休息的时间，迈着小短腿晃悠着丸子头冲进了父亲的书房，如此这般的担忧了一番。

　　他们的父亲莫如庄已经年过半百，却老当益壮，这几年纳妾不断，大有不服老的势头。

　　小瑾儿一边诉说着三哥的异常，一边偷偷看着躲在屏风后的新来的小妾，眼珠子滴溜溜飞转，似乎冒出了什么坏点子。

　　莫如庄并没有察觉到小女儿的鬼脸，沉思片刻道：“瑾儿啊，你三哥毕竟长大了，许是想给你找个三嫂了。你先回去，父亲回头有空自会帮他张罗的。”

　　瑾儿是个很好哄的小姑娘，听爹爹这么说，自然是相信了，遂冲着屏风后吐了吐舌头，一转身跑没了影。

　　那年轻的小妾终于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道：“老爷，奴家都说了，书房清净地，不宜做那种事。你看，险些叫小小姐撞见，多不好意思啊。”

　　莫如庄嗤笑着拽住小妾的手腕，道：“怎么不好意思？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来，老夫帮你松松土。”

　　“老爷~”小妾嗔怪着顺势跌进莫如庄的怀中，“老爷你坏~”

　　“不坏怎么帮你施肥呢？嗯？”莫如庄笑着在小妾耳畔吐着气，刺激得小妾喃喃求饶，片刻后却软作了一池春水，融化在这本该清静的书房中。

　　中午时分，莫如庄将莫少闻叫了过去，话里话外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感慨，见莫少闻一直沉默，遂问道：“怎么？难不成你不仅想姑娘了，还有意中人了？说出来听听，父亲找人给你保媒去。”

　　对于父亲忽如其来的发问，莫少闻一点准备都没有，奇怪之余有种不妙的预感涌现心头，忙否认道：“不是不是，父亲您多虑了。儿生来天赋低微，修炼上毫无建树，故而忧心忡忡，并未曾思念谁家的姑娘。”

　　“哦？原来是为了修炼一事？看来瑾儿真是在给你乱操心啊。也罢，你先回去吧，晚课时为父去指点你一番。”莫如庄虽然对这个嫡子有些许的嫌弃，但毕竟是唯一的嫡子，也不好太轻待了去，嘱咐了几句后便接着快活去了。

　　莫少闻回来后认真思考了一番父亲刚刚的那番话，总算是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是为了什么。

　　看来这几日自己的异常到底是没逃过小妹的双眼。

　　都说童言最真，自己再不调整好心态，怕是就要掩盖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了。

　　对着镜子，莫少闻看着自己那双缥缈无神的双眼，自我催眠道：“少闻，记住了，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不谨慎，怕是要重蹈覆辙。快快振作，努力加餐，努力修炼，努力改变这一切。”

　　深吸一口气，莫少闻拍了怕脸，随后轻轻坐下，拿起书卷，寻找着天赋不足之人快速修炼的方法。

　　这一天的段氏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

　　因为涉及颜面问题，位于莫家对面的大段氏府邸里来了不少的小段氏的人。

　　段氏是御城最有根基的世家之一，于五十年前分为了两大支。

　　莫家对面的这一支便是当时的长子所在的大段氏，段克贤正是大段氏玄孙辈的长孙。

　　而距离此处三条街的小段氏，因为当时与大段氏的主张不和，便分出府去另辟新居，逐渐发展壮大，成为了能与大段氏匹敌的强大力量。段以瑜正是小段氏孙子辈的老二。

　　眼下，大段氏当家的乃段克贤的二叔段以年，小段氏当家的是段以瑜的大哥段以琨。

　　此时，段以年与段以琨正联手召开着族会。

　　这事要从那一日莫少闻与段家人在七珍街的相遇说起。

　　那一日，段克贤辞别众人之后，段以瑜发觉他大嫂的脸色有些异常。

　　因为这位大嫂是大哥原配早逝后续娶的填房，因此，年纪小了很多不说，人也幼稚了许多。

　　女子名叫司画，姿色算是中等，心气倒是比天还高，一直想着要嫁给一户煊赫的世家当主母。

　　如今，虽然主母的愿望实现了，身份却是个填房，这叫她憋屈又苦闷，这才时不时领着一群年纪与她相去不多的郎君出去游玩。

　　因为段以琨从来不多加干涉，她的胆子便越来越大，这才有了那一日在七珍街被羞辱一事。

　　当时的情形，虽然段以瑜说不追究莫家老五了，但是事情总归是传到了段家两位家主的耳中，而大段氏的段以年又是个异常古板严肃的老古董，对于男女大防、妇人的操守有着非比寻常的约束。

　　听说那件事后，段以年本想着尽快找段以琨说道说道，别让司画没事总往外跑，丢了世家的颜面不说，还容易招惹小人。

　　没曾想，司画却在那一日对段克贤动了芳心。

　　说到底，父母之命的这桩婚事，司画是极其不满意的。

　　毕竟抛开填房不说，段以琨实在是年纪太大了。她还是个正值妙龄的姑娘，哪里受得了与一个比自己老爹年纪还大的人朝夕相处呢？

　　那一日动了芳心实在是身不由己，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出嫁之前就听说过了段克贤的美名，一直向往着能嫁个这样人缘好能来事的厉害男人，大段小段两府分府多年，来往不多，所以她一直很少有机会见到段克贤。

　　那日一见，段克贤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的佳婿人选，她便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起来。

　　于是她迎着段以瑜好奇的目光，公然道：“看我做什么？多跟你侄儿学学，你看他从来不乱瞄女孩子的。”

　　“侄儿？”段以瑜不由得惊讶万分，“你说段克贤那混小子？”

　　司画不做声，段以瑜却是明白了，心里不由得道一声糟糕。

　　段克贤是大段那边的玄长孙，虽然辈分比自己低，年龄却是比自己还长了两岁的，如今段克贤十七，而司画十八，两人正是一般青春萌动的年纪，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嘱咐了在场的众人不要乱说后，回到小段府，他抽空委婉地跟大哥段以琨提了几句。

　　因为年纪确实相差太大的缘故，段以琨自知娶了这么个姑娘确实有些委屈人家，所以他是把司画当老婆又当女儿宠着的，私下里说了司画几句也就罢了。

　　谁知，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大段府。

　　段以年本就想以整个段氏族长的身份管束管束司画这个不守妇道的小段氏新主母，这下更是有了由头，便叫人传话，将小段氏的人叫了过来。

　　段以琨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接到消息后除了惊讶气恼，却又奈何不得。

　　毕竟，五十年前分家时早有家规在前——一旦发生大事，小段氏必须顾全大局，听从大段氏那边的安排；大段氏召开族会，小段氏必须出席。

　　段以琨长叹一声，将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司画叫到房中来，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第二天便领着小段氏的人来到了大段氏。

　　此时，段以年段以琨两位家主正在书房商量着怎么办，段以琨不想司画受罪，遂自责道：“都怪小弟太过纵容那小妮子了，小弟回去定然严加看管，不再让她乱来。”

　　段以年却道：“三弟啊，不是二哥不给你这个面子，只是你也要听听下人们传的那些龌龊话。什么婶娘爬侄儿的床，侄儿翻婶娘的墙，你看看，像话吗？”

　　段以琨着实不知下人们居然说的如此难听，闻言也是一愣，道：“二哥，这等嘴碎的贱奴还不赶出家门去？”

　　“赶出去？赶出去好叫外面的人都知道侄儿跟婶娘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段以年虎着脸，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三弟啊，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当主子的自己立身不正，做下人的哪里来的由头碎嘴？说到底，还不是上梁不正的缘故？”

　　段以琨却也恼了：“二哥你这话也忒难听了点。什么叫上梁不正？这些人空口无凭栽赃司画与克贤，二哥不去责罚这些刁奴，反倒是要拿我小段氏新娶的主母杀鸡儆猴，岂不是太可笑？”

　　“你！”段以年猛地拍案而起，震惊于小段氏如今的品行败坏，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休要反咬一口，便是你不怕司画败了名节，我还怕我侄儿克贤毁了贤名！克贤可是大哥的遗孤，你不心疼，我心疼！这事必须严肃处理！”

　　段以琨也不想与大段氏反目，只得稍事退让：“二哥，说到底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糊涂事，小弟回去不让司画出门了还不行？非要行什么家规，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哪里受得起呢？实在不行，你打我吧。”

　　“你！”段以年气得不轻，他早知这五十年来，小段氏已经与大段氏的理念越走越远，没想到，却连家风也败坏得如此彻底。

　　一时间，他怒气攻心，老脸急得通红，最后看着杵在面前等着挨打的段以琨，摔了只杯子作罢。

　　这场不欢而散的会晤，导致族会没有预期召开，与其到时候族会上撕破脸，还不如兄弟俩光明正大打一架。

　　两人约好半个月后召开族内考核大赛，若是大段氏胜出，则小段氏必须让司画接受家规惩处；若是小段氏胜出，则此事揭过不提，但仍需对司画做些约束，不能坏了段克贤的名声。

　　段克贤收到消息时，正在书房打坐调息。

　　将前来回话的下人打发出去后，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风大雨急的秋景，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