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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李善因(李善因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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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李善因(李善因视角)
(1)林挽歌
我赞世间女子千千万,有温柔多情,有袅娜妩媚,有淡雅素然,有豪爽英勇,有凄凉事里凄凉客,有寒彻骨中冷漠人。
世间女子千千万,林挽歌又与别个不同。
我少年时被兄长赶出家门,只得在人迹罕至大漠中茫然而卧,头枕着烈日烤裂的黄沙,眼中是似火灼烧的骄阳,口中灌满挟带热气的风,我虽然快要死了,心里却着实快乐,在这无边荒漠,是我身死最好的时刻。
那时我见到林挽歌。
她穿一袭粉衫,随意散着发,嘴角噙着笑,风吹过时就让风吹过,粉色的衣袖像一双翅膀随风而扬,好似大漠中的孤蝶翩然降落。她又垂眸看我,眸光安静又透彻,目力所及或许就是我的整个轮回。
我也静静回望她,心中似乎有许多话,但又知道不能与他人说。
能与何人说?
她微微一笑,矮身就坐到了我的身侧,嘴里竟哼起了歌。
我微微闭上了眼,耳边传来不知是何地的方言,又婉转又悲凉,还掺着淡淡的怨愤,混着点点的情仇,我当时想着唱这首歌的人何至于此呢?
喜时大声笑,悲时大声哭,生死不由己,那便由苍天。
我于是问滚滚飞沙中悄然忽至的粉衫人:“哪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她听了也不恼,微笑问道:“哪有那么多的话?”说完却并不等我答,她手上使了一个巧劲,就将我背在身后,我的脸贴上她滑软的长发,突然笑起来。
我合该大笑,我想着大漠深处玉座上的兄长,笑声竟不愿停。
她却默默地,静静等我笑完,声音才漫漫传来,清雅温凉熨帖人心:“你还要多笑笑,今后我带你去活。”
后来我入岐山派,师从无名老人,学成后重返大漠时才又想到。
她是真的带我去活。
林挽歌嫁入骨教后,我还与她见过一面。
骨教坐落深山,枯木林立,阴森诡谲,养不出林挽歌那样娴静淡雅的美人,她那样的人合该居于江南水乡,像静夜悄绽的香兰,永远安然独立,不问世事尘俗,只差在某个好日子羽化而去,将人间恩怨全然抛却。
她是世间少有的清净女子,为人温和,做事妥帖,从不孤芳自赏,也不钻营热络,哭也平淡,笑也平淡,眼内藏下万千事,悲喜苦乐无人知。她的温柔笑意终年不变,好似故事里的人,永远定格在某个暧昧迷离的段落。
但我见她时,她竟然也憔悴许多。她的眼角已有些微细纹,怀中抱着扎起辫子的小孩子,唇边笑意依然如昨,却不知她还会不会唱她的那首歌。
我对她向来无话可说,她却偏偏有许多事要我去做,那时她竟然蹙着眉望着我,手还轻轻抚着熟睡中的孩子,她突然叹道:“阿因,小五被困在南水阁。”
她给我取名善因,是为了当年种善因,今日得善果。
哈,这个林挽歌。
我扛了大刀在肩,就要懒懒摆手作别,却又听见她轻声道:“你再多笑一笑罢。”
恍然间似有又是那时她言语温柔。
她说,我带你去活。
哈,我这个师姐林挽歌。
算到如今,我还活着,她却死了。
(2)摩挲无情
我曾听人言:
“幽深林处更幽深,埋骨渊内埋残骨。寂寞不见人太息,侧耳唯闻风悲鸣。”
林挽歌的木屋在骨教幽深林最深处,隐居深林已久,不问世事多年。
我找到她的居所并不容易,一共杀了一十三人,我见她时大刀染红,裙边带血,也不管不顾,就大喇喇走进她身边,并不怕惊了她怀中幼子,她那小孩子见我一身血腥却笑得愈加天真烂漫,水盈盈的大眼睛长在一张白皙清秀的小脸上,十几年后不知又会长成怎样一个美人。
我离开她的居所也并不容易,那时骨教教主摩梭无情正立在幽深林入口,一张冷脸在缓缓穿林的冷风中愈加冷漠,身上披着白色衣衫,一头白发似冰河自高山流瀑,身子立得笔直,如中天之月,似百年之松,渺渺乎如云上仙人,高坐天宫,看人间悲喜,不动不言。
他是林挽歌的男人。
摩挲无情已不知站在林外多久,见了我也并不动声色,只还是微微侧头望向林木深处,那或许是妻儿居住的方向,又或许是某个随意的林间景象,都是我所不能知晓的事情。他黑眸冷冽,注视那处时却十分认真,唇角似乎有着轻微难辨的弧度,但真去仔细辨认就又像无痕的风,寻不到一丝痕迹了。
摩挲无情身边还傍着剑,随意握在手中,剑尖轻轻点着地,安静默然却又漫不经心,在我看来却是周身毫无破绽,仿佛下一瞬就能提剑杀来。
我于是道:“你若要动手,就快些打过来。”
摩挲无情听了才从深林处移开视线,他一双冷眼看来,目若点漆,眉似云峰,神色肃穆,整个人又更显无悲喜情仇,好像一个冰人,能冻得他人冷彻心扉。
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她与你说了什么?”我听他言语却不由一愣,这男人虽然如高山冰雪,但说起林挽歌时竟也带了些许温度。
我于是扬了扬刀,亡魂的血早已经凝固粘稠在刀身上,点缀在白惨惨的刀光下,好像一块块浑浊的琥珀,上面的血腥味窜进我的鼻子里,让我不由哈哈大笑道:“我没兴趣与你说话,只有兴趣与你相杀。”
说罢,我哪管他剑术高超,蛊毒双绝,只管横了大刀向他疾奔而去,手上使力压下,那刀尖就直直指向他那张漂亮冰冷的脸蛋,砍向他那疏离人世的脑袋。
摩挲无情却身子微侧,右手挑拣格挡,刀剑相撞时还有一瞬而没的白光,刀气激起林内风浪,将他的身子生生逼向幽深林内。但他竟顺势身体微微后仰,左手忽然在我眼前一晃,一股黑气蓦然从他手上升起,嗡嗡虫鸣声竟在我耳畔招惹。
摩挲无情终于用了毒虫。
我快步后退,抬头缺见摩挲无情仍是一副无情神色,他手中黑气愈盛,我耳边虫鸣愈加轰轰隆,那声音从四面而来,从八方而至,像一个虫翅震动织成的笼子将我整个人牢牢困缚。
摩挲无情道:“她与你说了诀别的话。她究竟是要做什么?”他目光冷冷,音色却灼灼,好像在此时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时光再向前走,林挽歌就真的成了一曲挽歌。
可惜摩挲无情的问题我又不知如何答。
摩挲无情的问题,除了林挽歌,到底无人能答。
林挽歌的事情,除了无可奈何,到底别无他解。
我将手中刀身斜处砍去,刀光遇到虫网不过一刹,黑色的虫尸就像空中四散开来,萦绕耳边的嗡鸣之声忽的戛然而止。我手中刀势不缓,却并不冲向摩挲无情,反而转了个圈,向我身后劈去。
摩挲无情突然神色一动,疾身向前,像一束利箭猛然冲出,追着我的刀气与我擦身而过,就见他一个翻手提剑便挡,那一剑竟然用了十分力气,将我的刀势销了个无影无踪。
我转身去看,果然见到他身后站了那个微笑的女子,她手上一拂,将摩挲无情要出手的宝剑轻巧按住。
我于是大笑道:“林挽歌啊林挽歌,过了这许多年,怎还有如此多的无可奈何?”
林挽歌也笑道:“阿因,过了这许多年,怎还如此多话?答应我的事快快去做。”
哈,这个林挽歌。
我见她时,眼睛总不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嘴巴也总不能与她说得明明白白。但我答应她的事,从来会好好做,不论是不插手,还是要好好活。
我收了刀,不用再看她最后一面,抬手就算诀别。
那是诸事皆定之后,我来骨教祭拜林挽歌,坟前遇见长老蛮骨,他那时正披着少年模样的人皮,谈话言语之间故意流露出一些天真幼稚的神色,总爱挑些俏皮的人与事来唠叨。
蛮骨道:“教主为人通透无情,只有说起夫人时言语才小心温柔。”
我忆起当初幽深林入口默然独守的男人,竟觉得有趣,既而问道:“尚能称得上温柔?”
蛮骨哈哈笑道:“简直算得上是用尽了一生的温柔。”
(3)闻雅意
我赶到南水阁时已是夜深。
南水阁地处浮屠江边,是个富贵人寻欢销魂的去处,那里的美人名气又大,性子又妙,有风流场的柔媚,也有闺阁里的秀致,才高貌美,笔下的锦绣文章羞煞多少文人风骨,沾染的脂粉香气却又挟来多少温柔情深。
新蕊初绽时,柳絮纷飞时,流萤起舞时,繁花斗艳时,落叶漫天时,银妆素裹时,有那么一两个风姿绰约的南水阁美人作陪,共享美景如画,再将书中狂生做上一做,迎风而诗,临江祭酒,才算得上潇洒风流。
南水阁的美人最合时宜,这时便歌曰:
“晚风拂红袖,月下暗添香。
奈何江流水,不辞岁月长。”
南水阁的夜景更是美得如梦似幻,不似人间。浮屠江畔是一排的画船连成一片,灯火憧憧似苍穹繁星坠下凡尘,点缀红尘滚滚;水光粼粼如茫茫银河落自云端,光照众生芸芸;又有舟影流波,惊起船边睡莲,于轻歌曼舞中月下初绽。
风流袅娜小蛮腰,云鬓香腮指纤纤。温柔带笑琉璃眸,广寒仙子半边面。
我嗅着这漫漫浸透夜色的旖旎风情,也要醉倒在这风流去处,不知何所来,不管何处去。
可惜,我就见着闻雅意。
闻雅意似月宫流落的芙蕖,初初醒来,慵懒的莲香飘飘摇摇就窜入我的鼻子。这个女子美得不动声色,低眉沉吟时眸色更淡,露出一段似白玉的脖颈,微微弯出一个惹人怜惜的弧度,那白玉之上还缠着几丝黑发,不由令我心中一痛。
我初见闻雅意是在大师姐住处,那时天光蒙蒙亮,窗外的竹林在晨风中簌簌作响,我大师姐段红尘只批了一件白色束衣,长发也随意散着,面上是一贯冷凝肃穆,但仍掩不住天生的艳丽容姿,她是熊熊烈火中永世不化的剔透寒冰,妩媚中有冷色,无情里带妖娆。
我自与大师姐相遇,便觉得世间女子都不及她半分,韵致不如她,容貌不如她,心思不如她,练达不如她,果断不如她,坚毅不如她,她是天纵奇才,我师门里造诣最高者,莫说女子,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及得上她?
我初遇她至今二十年,痴恋已成狂。
她在窗前静坐,我便在一旁痴痴望她。
可惜,就迎来了闻雅意。
闻雅意踏着林风而来,左手执着剑,剑尖滴着血,难得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她神色懒懒,眸光沉沉,身姿却又轻巧得像堂前燕子,足尖一点就落到了大师姐面前。她平素神情从来寡淡,笑容绝少,抬头望向大师姐时却蓦然微笑,如夜莲忽绽,似璀璨珠明,整个天光都被映得透彻通明,美得不似真人。
闻雅意望了一会儿,目光中是说不尽的含情脉脉,唇角边是道不完的缱绻情深,但又迟迟不言,仿佛要等到旭日初升将大师姐的精致容貌再照得美艳三分,才肯慢慢开口:“阿尘,你我约定之时将至,若我现在让你同我走,你肯是不肯?”
肯是不肯又如何,我见大师姐一双彻寒眸子亮如明星,就晓得下面的话不必再听。
我自离去,与段红尘不再相见,已是累月经年。
(4)王五与钱六
桃妍之美,在其冷而艳。
再早前,我也光顾她的生意,媚入骨髓,又不爱笑,她腰肢一软,往人怀中一靠,还带三分冷色。
我却不知她还有这样的身手。
五公子便笑我:“也太不专情。”
他说话间已整好了衣冠,抖落怀间血,渐落一片红,指尖捻起寥落的白玉盏,为自己斟了一杯。
我摸了摸掌间托起的头颅,那冷艳美人的双眼未闭,唇角却勾起笑意,似春水流波,一行血珠挂落而下,蜿蜒到依托的指掌,于我心间泛出黏稠醉意。
怎么没有情?
桃妍与我,相识已十载。
五公子侧眸望过来,言语尚无,眉目有慈悲光,笑容散了散,嘴唇抿了抿。他似乎又太息,垂下眸子时露出纤长的眉睫。
他道:“可惜情不够。”
这王五说罢就又笑了,他一副旧王公的做派,品茶不过三杯,三杯后再斟的茶水全泼撒到漫漫血水中,口中喃喃念起往生的佛经,好似如此真可祭奠起这美貌妓子冰冷的尸首。
我挑着眉,摩着刀,哈哈笑道:“废话也太多,快说你的事。”
王五公子便道:“那繁花美人至纯若稚子,我一路追他至此地,便想着从今往后再不能放手。”
王五是风流人。
我入师门还未久,他便被三师兄江寒拎了回来,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子,怯生生缩成一团,小脸上满是血污,一双眼睛却瞪得大,好像要把整个世间看得清楚,但到底年纪小,怯懦且无力。
哪知长成这个浪荡子的模样?
我笑他:“好美色,喜纯良,你一个古今大淫徒,何必扯那么多?”
他忙摇首,呼呼笑道:“为淫生欲,乃最下等。耽于美色,倾慕纯真,世间万物之美好,都在我心我眼,所谓淫而不邪是也。二师姐称我古今大淫徒,我愧不敢当,我尚停驻红尘爱,未能前往众生爱。境界还未到,怎敢冒此绝顶的尊位?”
我听他言,随意摆摆手,灌下一口酒,斜倚着长桌眯起眼来,又懒声笑道:“我不与你论禅,许久不见,你这顾左右而言他的能耐又强一筹。你如何身陷囹圄,如何招惹桃妍,你若不愿讲,我也懒得听。”
我说罢便提了桃妍美艳头颅,扛起入地三分的大刀,扬声道:“林挽歌要我做的事已经做完,如此告辞了。”
王五听了,倒慌忙站了起来,胡言乱语了几声,但到底留不住我的脚步。就见霎时间他双掌成勾,迅即拿来,带起一阵烈风,直扑我双肩大穴。
我大笑起来,横着刀挡住他一气掌锋,侧身向后退去,再把大刀抛到一边,倾身向前疾走数步,斜着插到他手掌右方,使了一下力便捉住他那双掌。
我便嗤笑道:“功夫不怎样,还来算计人?”说罢,只将指尖向他腕上一弹,紧捉的手随即放开,激得他退倒数步方才立定,他又垂眸无语,惹我大笑起来:“老六还不出来见我?不如你们两个一起来,莫要说我以大欺小。”
这一语落定,就见莫测黑气自四围拢来,渐隐渐没中浮出一张描摹不清的中正面容,那面容的主人裂开唇舌,露出一排亮白的碎齿,一双深而无神的眼睛觑着面前的人形,头转到我这一面时,还嘿嘿笑了两声,牙根的红肉就随之颤颤抖抖地蠕动。
这是此人一贯做派。
这周身没于黑气的钱老六作了一个深揖,头颅似要低到地底地那么一拜,粗哑的声音飘飘荡荡入了我的耳朵:“四师姐说笑了,便合我二人之力,也断非师姐的对手。”
我狠狠笑了笑,扛着大刀又倚坐在木质雕栏的一边,指着王五一张俊脸,对六师弟钱多道:“林挽歌要我做什么事,他既不愿开口,就由你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