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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王五公子(王五视角) ...

  •   章一 王五公子(王五视角)

      (1)挽歌

      我二师姐林挽歌出嫁的时候,我还在南武林游历,南方气候温和,水土宜人,有最美艳的娇客和最风流的侠士,耳边满是丝竹曲,口中全然陌上歌,我被江南美景所惑,乐不思返久矣。

      然而二师姐出嫁是大事中的大事,我师门中寥寥数人,数二师姐最受师父喜爱,她是个尘俗中最温柔体贴的人,像二月的春风,袅娜缠绵,风姿过人。

      那是再几年之前,我还是个不识江湖的毛躁小子,最爱伤春悲秋,乱抒胸臆,夜间无聊时对月饮酒,现在想来引人发笑,但我瞥见林挽歌月下独酌正是那时。她终年一袭黄衫,从来暖意融融,但彼时月色将暖黄浸染成惨淡颜色,及腰长发偏偏发红,在一片惨淡之中竟然显出几分浓艳,与寥落月色有十分不合。我又见她眉目舒朗,笑意盈盈,没有一丝惆怅情态,好似只把明月为友,从不曾有过形单影只的寂寞失措,整个人在月色中暧昧迷离,只有指尖莹白称着玄黑的酒杯,黑白分明的惊心动魄。

      这是林挽歌。

      我也不很懂她,只是见到她时,又想要叹息,又想要微笑。

      那又是后来的后来,我沿着浮屠江向上而行,来到林挽歌沉尸之地,滚滚江水东流不住,也没有掀起惊涛骇浪,只有三两孤雁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我在岸边泼酒祭奠,又忆起林挽歌无边寂寥的月下独影,还是又想微笑,又想叹息。

      (2)桃妍之死

      我在南水阁寻欢作乐,四师姐李善因找了来。

      那时我正卧在妓子桃妍的怀中,那女子像桃枝上最慵懒的春花,一双芊芊玉手正剥着莹绿的葡萄,好似白玉染了翠色,美不胜收。

      桃妍的美中透着几分风尘难染的冷峻,她从来冷着一张脸,虽然艳丽似桃,但大抵还带着料峭的春寒,冷艳这个词就是形容她这样的女孩子。

      桃妍不仅冷,还很危险。

      李善因破门而入正是此时。

      我抬眼望去,李善因刚收了刀,刀上的血珠映着寒光,缓缓擦过刀背,却没有滴落,暗红似晚霞泣血,李善因的眉眼中就又染上三分戾气。

      我叹道:“何必。”

      李善因一身布衣,一头长发挽成了两个大辫子,她是大漠风沙中不会蒙尘的明月,有着在狂风黄沙中历练出来的豪迈。她哈哈一笑,长臂一伸,向左右招了招手,声音喑哑,里面却蕴含了几分内力,“叫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

      这一声响彻南馆。

      我不由莞尔一笑,正对上李善因的眼睛。

      李善因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过来时却能让人心惊胆战,似乎所有不能言说的心思都被她生生看透。她此时目不转睛的盯着桃妍,嘴角还带着舒朗的笑意,好像江湖里一个落魄登徒子,眉毛都弯了起来。

      她并不理我,只对着桃妍笑道:“桃妍,王五这小子不喜欢女人,你不如来陪陪我。”

      桃妍听了,却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她双眸盈盈,语气悠悠,叹道:“五公子堂堂男儿,怎能说他不是个男人呢?”她想了想,突然张了口,吞吞吐吐又道:“难道五公子不行?”

      李善因爆出一声大笑:“你这话倒有趣味。”

      大约见我脸色不大好,李善因才堪堪止了笑容。她长年驻守大漠城,与响马强盗为伍,骨子里有一种彪悍的匪气,也不像中原女子般约束言行。

      李善因是个独行的刀客,女子中的匪类,大漠里的英雄。

      这样的人很能吸引女子的目光。这才是那么一会儿,南水阁的妈妈就送来了一位姿态风流的美人。

      可惜最难消受美人恩。

      来的人是闻雅意。

      闻雅意懒懒披着一袭白衣,腰间拿黑色条带松松系着,长发也不过随意一拢,明眸纤眉,皓齿朱唇,她是月下独开的莲花,美貌已不可用言语形容,只那么微微一笑,就像芙蕖初绽,让屋内众人屏住呼吸,一动都不能动弹。

      闻雅意是这样一位佳人,手中却还拿着剑。

      闻雅意是谁?

      李善因本是个很厉害的刀客,她与刀皇楚欣在大漠城大战三天三夜的故事在江湖中广为流传,杀手榜第二人赵九悠是她刀下败将,她是武林里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但还是不如闻雅意。

      闻雅意是谁?

      闻雅意是香山馆主人,手中剑可与剑神段红尘比肩。她不仅是一个貌美多情的女人,还是一个剑术精妙的剑客。

      李善因看见闻雅意就是一愣,她摸了摸手中的刀,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调侃道:“今天我艳福不浅,点了闻馆主这样的娇客,闻馆主还不快坐到这里来,让我摸一摸,抱一抱。”

      我听她这样说也是一愣,依我看,李善因平素虽然喜好调戏美人,今日却怪得很。李善因说话行事合该爽快极了,哪里像这样阴阳怪气。我转眼望了过去,果然看见李善因笑意发苦,眸色转暗,一双皴裂的手把身傍大刀抚了又抚,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闻雅意却并不为这轻薄言语所动,她又或许是懒得回答,脸上也没有笑,平静得像石头做的雕塑,每一丝纹理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闻雅意道:“阿尘虽然不说,她还是很担心你。”

      李善因摆摆手,叹道:“师姐她不必为我担心。”

      闻雅意道:“那就不要做惹她分心的事。”

      李善因笑道:“已经晚啦,我这么喜欢她,肯定要让她分心。”

      闻雅意不再言语,她拢了拢自己的鬓发,神情淡漠,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懒怠与疲倦,她或许觉得在做无聊至极的事情,所以眉峰就轻轻蹙起,双眼微眯,似乎立时就要睡去。

      闻雅意虽然形容懒懒,但却已经拔出了剑。

      闻雅意的剑招有多快?

      那已经不是一眨眼的功夫,而是根本没有眨眼的机会,那一把剑就伸到了李善因的头上来。但李善因不愧是用刀好手,她的反应不可说不快,她反手一挡,是最简单的招式,她那把又重又厚的刀到却真的轻轻巧巧的挡住了闻雅意来势汹汹的剑意。

      我于是指了指闻李二人,对桃妍笑道:“女人间争风吃醋就是这样,阿妍可不要学她们。”

      桃妍也在一旁观战,一张俏丽的冷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意,但她没有答话,白皙的纤悉手腕微微使力,压住我咽喉的劲道就更强了些,突然出口问道:“公子看她们哪一个更厉害?”

      我叹道:“我的命都在你的手上,当然是你最厉害了。”

      这时闻雅意已经刺出第二剑,那是说不出的灵巧轻奇,宛若龙游云巅,霎时挑了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冲李善因胸口而去。这已到千钧一发之时,那剑尖已然触到李善因的布衣,我看得心中一紧,仿佛已经能够预见李善因胸口成了一个滴血的大窟窿。

      我感到脖子上的穴位一松,原来这情形紧迫得连桃妍的手都微微一抖。

      但这微微一抖的时间已然足够。

      闻雅意是如何撤回手中长剑的,我竟然已经看不清楚,那动作快得并非常人眼力可及,只看见一瞬间剑光似流星班在半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银线,蓦地从李善因的胸口弹了回来,直指身后制住我身体的桃妍。

      但桃妍手上的功夫极俊,她反手一抓,将我的身子一提,就要用我的身躯挡住闻雅意的剑势,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好,真可谓反应机敏,心思快捷。

      我等的就是此时。

      我双手一翻,指上早就夹了根细如毫毛的银针,不过在桃妍提气后退的空当,我只轻轻看准了角度,朝前一送,那细细的针尖就刺破了她白皙的皮肤。

      桃妍登时手下松动让我逃了出来,她此时闷哼出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划下,苍白的面容上透着几分不健康的潮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又漏出几丝血色。这样子比她那份天生的冷艳更多出几点妩媚。

      我功夫虽然不好,但却是个大夫。所谓大夫,必然对人的身体非常了解。我封她大穴,她本该极痛,可她极尽隐忍,从那一声闷哼后却不再发出一言,疼得狠了,也只是身子微微晃动,但只有一下,又站得笔直。

      其心性之坚却又着实出乎我意料。

      但不管桃妍如何,此时情状已成定局,闻雅意的剑与李善因的刀都不好相与,在这一瞬时,闻雅意的剑已经抵到桃妍咽喉,李善因的刀也已经逼至桃妍胸口。

      见这样的情景,我心中一动,突然扬声道:“莫杀她。”

      但我的这一声业已晚了,闻雅意的剑实在太快,也实在太准。如裂帛的声音在空气中爆开,长剑斩下的头颅在空中抛出了个骇人的弧度,鲜血从颈上空空的大口子里喷涌出来,溅了闻雅意素雅的白衣一身。

      桃妍的头颅掉在地上,又向前滚了几滚,最后终于停住。我虽然十分不忍,但桃妍这样有心思有美貌的女子,死时如没有他人用心注目,岂不孤单?所以我才睁大眼睛仔细去看,去看这样一个生命是如何凋零陨落,最后化为苍茫大地的微末尘埃。

      桃妍的头似乎也不甘寂寞,虽然已经离开了脖子,竟然还眨了眨眼睛,微微翘起了唇角的弧度。她的心思是怎样的呢?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这个从来吝啬笑容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忽而一笑。

      仿佛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快乐,仿佛生命中的任何事都没有死亡来得令她快乐。

      我不禁唏嘘,但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林挽歌。

      (3)关雎

      南水阁是江南有名的温柔乡,销金窟,脂粉香味好似能弥漫了整条浮屠江。美人立在阁内,如隔水看花,想要亲近,又亲近不得。

      我在南水阁中,见多了红透的胭脂,叮铃的步摇,素雅的水袖,柔软的腰肢。

      如此风情旖旎的南水阁,还是掩不掉绵绵密密的血腥味。

      李善因没有叹息,她上前抱起了桃妍的头颅,还未凝固的血液湿透了她大半边的衣裳,她现在神情肃穆,实在不像那个能仰天大笑的李善因了。

      闻雅意则似乎倦意更浓,她不曾看一眼自己剑下的亡魂,连剑上的血污都懒得擦一擦,这世上就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事情,她的双眼微垂,像水中荷花顾怜自己的倒影,静雅得仿佛一幅雅致的水墨画,但仔细再看,又觉得眼前的景象冷寂漠然得人心颤。

      我静静看着,不由叹道:“你何必杀她?”

      我这个人又蠢又呆,现在又开始问傻话。

      闻雅意自然不会回答我,她将手中的剑丢了,白衣染血,淡眉冷眼,转身而去。只有到了李善因的身边才微微一顿,还是懒散的口气,随随便便就开口道:“下一次,就是真的相杀。”

      李善因哈哈一笑,并不十分恼怒,反而似乎很是赞同的点点头道:“你很好,你的剑也很好,配得起师姐的风姿。”

      李善因转而又道:“但你若是对师姐不好,下一次见面,你的性命就是我的了。”

      李善因说完,也不看闻雅意离去的身影,就拿起自己随身带着的酒壶,一手还抱着血淋淋的头颅,斜着眼向我这里觑来,那眼神里有我所不知道的意味深长,夹杂着我不可理解的狠戾深沉,她问道:“你是怎么着了这小美人的道?”

      我并不回答,只是望着闻雅意白衣身影,忽而问道:“你不跟着她去寻大师姐?”

      李善因眉头都没皱一下,扬声笑道:“咱不去管她,先说你的事。”

      我叹道:“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李善因笑道:“你个小断袖,拿这些话来敷衍我?”

      我苦笑道:“说来话长。”

      李善因脚尖掠地,径自向后仰躺过去,这样不慌不忙的一躺,她的身子竟然就又巧又稳落在身后的桌子上,她咬开手中壶口,微仰着头就喝了一大口。

      她动作大开大合,自然有一种潇洒情态,不知道能羞煞多少堂堂须眉。

      李善因道:“正好长话短说。”

      李善因说得不错,若论我这个断袖为何跑到一个冷艳绝伦的美人怀里,确实也有些缘由。我叹道:“我一路追至南水阁,却是为了一个美人。”

      那日,和风送暖,花香袭人,最适合在繁花枝上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我于是跃上树枝,寻了个花朵最繁茂,香气最宜人,微风最舒爽,莺啼最动人的地方,头枕在交握的手上,看着日头当空,阳光从繁密的花瓣里透过,将我的衣衫映上花影,带来不浓不淡的温热。

      我就在不知觉中睡了去。

      李善因听到此处,便笑道:“人生得意事,喝最好的酒,赏最好的景,抱最美的人,三占其一,你运气不差。”

      我也笑道:“你说得不错,当时我在繁花之中,自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只觉得就是立时死了,也不算吃亏。”但此时一顿,我又叹了一声,继而道:“但我醒来的第一眼看去,就又觉得自己那时死了实在是太亏。”

      我见到一个美人。

      我叹道:“这样一个美人,我还没有抱一抱,死了也不能瞑目。”

      我见到的美人实在不算少,有像大师姐段红尘一样冷冽霸道似凛凛利剑,艳丽妖娆如茫茫大火,愈冷愈艳,愈艳愈无情;也有像二师姐林挽歌那般温柔如绸,窈窕似蔓,娴静若潭,深沉如海,又缠缠绵绵,又渺渺淡淡;更有像李善因这样大喇喇似沙漠里睡去的猛虎,谈笑间藏利刃,危难时嗅玫瑰。

      但从来没有一个美人能令我像那时一样屏息凝气,脑中全然一片空白,双手发麻,双脚发软,眼见就要从树枝上掉下来。

      这美人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花枝上,繁花似锦衬得他眉似远山,眼角含黛,一双眼眸瞬也不瞬的看着我。

      他长得这样美,竟然还对我笑。

      他怎能还对我笑?

      我一下子呆住了,平素的甜言蜜语这时早就都想不起来,我不能用言语表白,只有心像是要从胸中跳出来,好明明白白的放在他的面前,我满头大汗,吞吞吐吐的哑声道:“你。。。你。。。你不。。。不要再笑。。。”

      繁枝美人听了眉间微微一蹙,眼中盈盈就好似隐隐有泪珠,还未滴落已引人无限怜惜,他开口语气幽幽,似乎有许多委屈,音调却是低沉男声,喃喃低语时反而听来像是幼儿撒娇:“阿姊也讨厌侬笑,明明侬最乖乖。”

      我不由再次怔忡了,不知为何,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甜蜜。眼前这人明明美得只有开的最绚烂的花朵才能配他,言行却还像个孩子。

      难怪,澄澈如稚子,天地芸芸众生相,仿若此人最无辜。

      至无辜方至慈悲。

      难怪,我观尽美人,只有在他面前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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