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梦间集】丹青秋雨辞（十三） ...
-
【拾叁·千冢】
五剑之境与她神魂相连，随着五剑之境的频繁波动，她又以自身血肉相补，她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不过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强行将自己从混沌之中拽出来，继续奔波。
其实按照如今的状况，只要他们五剑镇守一方，撑过这一次祸乱，便足矣。偏偏她还想护住更多。
而想护住更多的代价，便也是失去更多。天昭之祭，换来的是万千普通人的命，却是她心中一到抹不平的伤痕。
然而不只是她，每个人都想护住更多。
就在她将天昭送回剑冢安葬于后山之时，木剑曾对她说：
“无剑，你不觉得你太过贪心了吗？”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说，“更何况……我本就生于人心。”
这是胜邪那时曾说过她的话，如今她如此说来，却又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在她的心上加了又一重重担。
水旱灾害、地震甚至火山爆发等灾难，在她的压制与修复之下渐渐平息，如今祸患只剩下那些肆虐的魍魉了。
这将是一场恶仗。
他们五人与这五剑之境相连，地震海啸之流自可召来，只是涉及平民，终究不能利用如此手段。
而论战斗力，他们也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至强者罢了，以一敌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的到。
某日她刚刚修补过一道裂隙，回房之后便立刻接到一封战报，却又是个在她心上剜一道口子的消息：
“魍魉集中，攻向中央之地……冀州？”
冀州两个字碾过唇齿间。
“不好！”
冀州……冀州……含光三兄妹正是留守冀州！身为城中最强的战力，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甚至……甚至以他们的性子，一定会身先士卒！
她也顾不得身体的虚弱，拽了匹马便直奔冀州。
于理，她身为无剑阻挡魍魉肆杀责无旁贷；于情，她也一定要去帮她的朋友们。无论是因为魍魉集中攻城，又或者是她的朋友们在那里……她都必须要去一趟冀州。
等她到了冀州，却还是晚了。
她到达城下的时候，战争已经进入尾声。她撑着那样一具残破身躯和他们一起将最后一波魍魉击退，追踪且重伤了魍魉王。回来后问起那兄妹三人，却等来了噩耗。
“含光、承影、宵练他们带着大家撑过了水灾，却逢魍魉攻城……他们三人结了剑阵，带着城内所有的战士，将成千上万的魍魉阻在了城外……”
“他们是剑阵的主力，是魍魉首先攻击的对象。”
“如今魍魉死伤惨重退去，可他们……也力战而亡。”
天子之剑。他们三位号称天子之剑，其中承影更是历经战火，如今竟也都战死于战争之中。
他们和那千百战死的战士一样，以自身换来了太平。
只因他们认为自己身后，是整座城的安危。
·
就在冀州一座小镇中，他们抓住了一只魍魉，那魍魉很奇怪，只是站在屠戮之后的镇口，任由他们将她抓住，交与了无剑。
那是个红衣的少女，身材曼妙，容貌清秀，却带着极重的戾气。那双眼里，尽是恨意将褪未褪的空茫。
“你叫什么名字。”无剑疲倦地坐在她面前，问道。
少女将一把系着红绫的飞刀扔在她面前，冷声道：“红绫。”
无剑微耸眉尖，似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你们不就是为了审讯我吗？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在红绫说出那句“世人都该死”的时候，无剑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已然破碎不堪的绝望与恨意，以及，那之下的落寞萧索。
“红绫，你若本性非恶……”
“红绫？”
绿衣的江南少女匆匆推门而入，看到那红衣少女和那把红绫飞刀时，终于确认了什么，快步走到了少女面前。
“红绫，真的是你……”越女按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几遍，“你怎么……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变成魍魉是吗？”红绫笑得却有些发苦，“我是自愿的……我本来，就是为了复仇的。”
无剑缓了缓神，似是终于想起她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原来是从越女这里。
“阿越，当年我不辞而别，我很抱歉。”红绫低声道，“但是……我真的已经忍不住了。”
最终千里迢迢赶来，不惜化身魍魉，只为手刃当年将自己卖入青楼的……亲人。
她漂泊多年，唯一的朋友，大概就是在江南曾收留过她的越女了。
“她只是报了仇，没有杀别的人。”越女说道，“我检查过镇中的尸体，其他的都不是被红绫的飞刀所杀。”
红绫垂着眸，低低地叹了一声。
“无剑姐姐，”越女说道，“我把她带回江南吧。”
江南水土养人，到了那里，她说不定还会和常人一样。纵然有着魍魉之身又如何？她内里的灵魂，依然未变。
她的举动，她的眼神，甚至她杀人都还是用的一个人的方式而非魍魉撕咬时，便一目了然了。
“无剑。对吧？”红绫最后回过头来，“你说我本性若非恶……可你说，若是我本性为恶呢？”
无剑怔然看了她一眼，红绫只大笑了几声，随着越女走出了门去。
·
很多当地的战士都被埋葬在城外的英魂岗，但是含光、承影、宵练三人，无剑却想把他们带回剑冢安葬，同样在这个队伍中的，还有她其他的几位朋友。
便葬在天昭所在的那座山上。
于是天昭孤零零的坟墓旁，又多了几座。
“玄铁。”无剑不用回头便知来人是谁，“我这次重伤了魍魉王，却发现它的力量并不如之前稳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玄铁叹了一声，道出了一个久违的名字：“鱼肠。”
无剑的眸光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向他。
“鱼肠是自愿的。”
“他是守门人……长久以来早已与‘门’融为一体。他的血肉对魍魉有极大的吸引力，却也是最强的压制。”
“因他以身相饲，魍魉王才会如此难以自控，几欲解体。”
无剑舍身，鱼肠殉道。
他们所做的，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玄铁此言，也一样有此用意。然而纵然是宽慰之言，也始终填不平心中伤痕纵横。
“‘门’那边的禁制，差不多到时候了吧。”无剑问道，“正好我如今这个状况，可能也没法再继续以血肉修补五剑之境。既然我已经如此没用，不如我去守门好了……”
“无剑，”玄铁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想去守门，还是想去补门？换句话说，你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化成新的‘门’，和这五剑之境同生？”
无剑默然。
“唉。”玄铁摇了摇头，“你已经尝到过失去亲友的痛苦，可是你又曾想过我们？你若化成了门，和天昭化雨又有何异？尽人事听天命，无剑，没有人曾怨过你。”
无剑依然沉默着，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有。”
玄铁一怔。
无剑没再说下去，只是站起身来，离开了这荒凉的坟场。
·
而巨阙与胜邪的告别，更像是一种誓言的兑现，或者说，更像是一种仪式。
“巨阙前辈？”
“小姑娘，不必担忧。”巨阙笑，“我与鱼肠相交多年……他遭此横祸，纵然令人悲痛，但通道那边绝不能有失。我去接替他的位置。”
“胜邪，交给你了。”巨阙笑着，那笑容却透着苍凉。
守门，或是身死，都一样是一种悲剧。他们只不过是，各自选了自己适合的那条路罢了。
“士为知己者死。无剑，你很好。”胜邪唇边是一丝宽慰的笑意，“巨阙，保重。如若见到鱼肠的墓，替我问好。”
“知道了。”
“什么……”无剑不解，心底却再一次腾起不安来。
胜邪却只道：“生与死，本是常事。死不过落叶归根，又有何惧？”
“胜邪，你……”
“无剑，你最好不要阻拦我。”残剑出鞘，邪气自剑锋爆发，和他身上那股清冷浩气融在一处，竟分外融洽，“这是我们三个当初许下的誓言……也是我们的道。”
那时鱼肠成为守门人时，就曾与他们定下誓言，若有朝一日他殉道身死，便由巨阙接替守门人，而他，则完成鱼肠不曾完成的任务。
这也是他们的“道”。
胜邪性邪，既能斩杀魍魉，又能与魍魉相合。
以手中邪气凛然的残剑为载体，将魍魉王飘忽不定的力量承于其上，再自断剑身，灰飞烟灭。
剑魂承于剑，剑断则魂亡。
最后无剑也只能收殓胜邪的遗体，将他葬于剑冢之后的无名山巅。
因为剑冢之地，实乃万剑归处。
·
后来，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剑冢之后，无名山巅。
她亲手挖下一座座坟冢，亲手立下一块块墓碑。她以指为剑，生生在其上刻下碑铭，以血浸染，红甚朱砂。
魍魉王伏诛，这场魍魉之祸虽然渐渐趋于尾声，但仍然不曾彻底平息。
她遇见了越来越多的人，也有越来越多的她所遇到的人死于这场祸乱，让她接连将他们葬入无名山巅。身边之人一个个地离她而去，除了远走成为守门人的巨阙，终究是只剩了一个浮生。
而偏偏天意弄人，她身边的浮生，也因为渐渐恢复本来的模样，而与她熟悉的那个浮生越来越远。
骤雨未歇。她浑身冷雨，跪于千冢之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此一拜，拜九泉之下侠骨丹心。
再一拜，拜千冢之外无名英魂。
最后一拜，昭这决心未改、矢志不渝。
她最后起身，于身上披了一层黑纱。
·
她回到剑冢。
“紫薇。”
紫薇只瞥了她一眼，并不作声。
“我很抱歉。”她道，“我想……先生也一直想和你说这一句话的。”
他的心结渐散，这便是开端。
而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别无他言。
·
时光辗转，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无剑昏睡的时长终于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时常陷入至少一整天的昏睡之中。
她本是生于人心，若是这方境界被人心所毁，纵她身经百战奔波数千里，却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
顾此失彼，顾彼失此，难得两全。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站在沉剑池旁。周身是被人布下的神秘禁制，而那些禁锢着自己的枷锁，却如同森森白骨。
更令她心惊的是，她似乎听得见那白骨之上传来的低声呢喃。
尽是她熟悉的声音。
四象归一阵！
“木剑……”她哆嗦着嘴唇，却又像怕惊扰亡魂般不敢挣脱这禁锢，“你做了什么！”
木剑，她第一次如此直呼他的名字。
“做了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木剑依旧运行着阵法，不曾停过片刻。
“这些白骨……是无名山巅……”她心头钝痛，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已说不下去之后的话，“兄长……为什么……”
“我说过，如今尚未觉醒的你无法支撑五剑之境，又偏偏瞻前顾后什么都想要抓住。可你看看如今你这一身残缺，如何成为牢固的中央基石？无剑，你是不是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木剑低声道，“你既然想以血肉修补五剑之境，那我成全你。你不如以身祭天，尽天命以成就神之血躯……尚且能两全。”
他还是不相信她。
纵然她已将灾祸可能持续的时间硬生生缩短了近一半，纵然她为这件事操劳奔波呕心沥血。
他还是不信她。归根到底，他认为她终究不如他那般不顾一切。
可是，她毕竟是人心啊。
那个人的心啊！
她苦笑着，低头看向身下的祭台，以及身上的重重禁锢。
“我会把我的功力提升……我会修补好残缺……兄长，求你……”
将他们归位，让他们入土为安。
“青光……”
“紫薇……”
“玄铁……”
她一一哀求，却只见他们虽有面色哀伤，却不曾伸出手来帮她。
为什么……
真的已经……危险到这个地步了吗？
可是……她是无剑啊……
天昭以身化雨的时候，她没有哭；亲手埋葬含光、承影、宵练兄妹三人时，她没有哭；胜邪殉道时，她也没有哭。
可是如今，却泪流不止。
木剑破坟取骨，将那些她亲手葬下的友人的白骨，铸为祭台与禁锢……
心火复燃。
不只是从哪里涌来的力量，她只觉得思维一片空白，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就像是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挣开那千冢百骨所铸的枷锁，一步步走下那千冢百骨所铸的祭台，走出沉剑池。
心若死灰，死灰复燃。
是误打误撞的参透，还是凤凰的涅槃重生？
若是可以重来，她宁愿倒回到魍魉之祸爆发之前，在通道被撑裂的前夕将门关闭。
——纵然，以身为锁。
便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痴妄与背离，初衷一样的两个人的执念也不会如此相悖。
可惜，终只是奢望。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梦间集】丹青秋雨辞（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