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梦间集】丹青秋雨辞（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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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归来】
“我仍然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悲伤的嘱托是整段记忆之中最为模糊的部分，若是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应是因为和那段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有关，所以才如此抗拒。
“越是知道多一点，便越是想要知道更多。我不知道我能否面对那种可能的悲伤与痛苦……但是，我愿意承担我该承担的。”
“身为无剑，我明白，我已无法再逃避。”
领她进入沉剑池前，神雕问她她是否真的决定好了，她便是这样回答的。
没有做好什么准备，但是她已经决定承担。
当初在冰火岛时，神雕终究是于心不忍，真的让她去以身填补五剑之境，最终消失于世。
第二个原因，便是那时魍魉之祸已逐渐落下帷幕，进入到了尾声。在她的不断以血修补裂缝之下，其他四剑的力量已足以撑起五剑之境，也不再那么急迫地需要她以身相祭。
——但是其实这些，是木剑告诉他的。后来木剑还是找来了冰火岛，却没有动她，而是问清了情况后，决定让失去力量的无剑“觉醒”。
木剑精通于奇门遁甲八卦阵法，道是发动四象皆杀阵便能解开她身上的禁制。只是这四属之人，必须要与她有着一定的羁绊才行。
此后的事情，他便被排除在外了。见木剑已经黥面断发、自缚枷锁于颈以示惩戒，他也稍稍放下心来，直到再相见已是在剑冢。
他每年都会回剑冢一趟，看望这些老友。那次见到无剑的时候，看着那如一片白纸一样的女子，他便想起了那时在冰火岛上，她封闭记忆之前所说的话。
她说她要赎罪，可是她又何罪之有？
若以责任与身份为由诘责于她，可她呕心沥血奔赴千里，又曾辜负过谁呢？
世间人心难测，无妄之灾降临五剑之境，让她承受身心的双重痛苦，又该归罪于谁？
在那样她身躯残缺、内心千疮百孔的时候，还要将她的心一刀剖开，生生扯出里面的血肉来，又怎可谓不残忍？
但是责任与身份，偏偏就是加在她身上最大的枷锁，让她就连守护的权利，都不曾拥有。
木剑曾对浮生说，她失去往日荣光，折断了羽翼……但是他又怎么能明白，从她是“无剑”的那一刻起，羽翼就已经被狠狠折断，在肩骨上徒留一片血肉模糊。
至尊至强者，本应如苍鹰翼龙翱翔天际、俯瞰九州，而她，却只能被缚于这剑冢深处，永生永世，无法尽心而为。
只有她失去记忆作为寻梦人“独孤无”而非“无剑”的时候，大概才是她一生当中最自由的时刻吧。
“前辈要带我去沉剑池？”无剑问道。
“是。”神雕道，“你既然恢复了一些记忆……应当记得，沉剑池于你而言，非同一般。”
她沉默片刻，终于决定还是不要含糊其辞，老实地应道：“自然。”
她本想说，沉剑池于她而言便如同先生的沉睡之地，自然非同一般。可是她更清楚，沉剑池在她于梦里所看到的那些零碎画面之中，于她而言是个怎样如同噩梦般的存在。
“所以我带你去沉剑池。当年你封闭记忆之时有我助力，如今你既然要解开……我也自当尽力而为。”
“有劳前辈。”
他们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走过漫长而黑暗的长阶，终于踏上了沉剑池畔的青砖地面。
地面潮湿而滑，还隐隐沁着凉意。
“去吧。”神雕说道。
无剑点点头，走到沉剑池畔，褪了鞋袜，踏入了冰凉的池水之中。那池水微微漾着，水声似真似幻，明明就在耳畔，可细听而去，却是一片寂静。
沉剑池……
池水完全没了她的头顶。她心里不断地默念着“沉剑池”三个字，似乎有越来越多的悲伤感从这三个字中溢了出来。
沉剑池……
在那件事之后，“沉剑池”这个名字，也更添了一层名副其实。
沉剑沉剑……可沉了那剑魂所化的千冢百骨！
沉剑池下，一方祭台，四面堆垒，枷锁禁锢尽数断裂着，刻着旧痕纵横，静静地躺在池底。
而这祭台，千冢百骨所铸，每看一眼，都是直击心底的痛。
她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那些祭台，缓缓滑过，似描摹昔日故人容貌，零落千种于记忆深处，模糊难辨。
心底的哀痛如同巨锤砸在心头，滚烫的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似将这一方冰冷的沉剑池水都温热了。
无声地流泪转变为呜咽，最后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如同被往事紧紧缚住，状若癫狂。
陪她一同前来的金铃索闭上眼，却听得更加清晰。而神雕被这哭声所感，内心竟也升起一种悲伤来。
但他手中作为辅助的术法仍然不住地闪烁着。
无剑跪着沉剑池底，双手合十，似是祈祷，又似是祭奠。悲恸与哀哭交织，却像是一缕缕丝线，穿起了记忆中断断续续的画面。
故人一个个地浮现眼前，眉眼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下含光，这是舍弟承影，舍妹宵练。”那两男一女，皆是淡然出尘，脱俗清逸。
“骨笛虽小，却可御万兽哦。”少年正笑着，眼角挑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活泼而灵动。
“一寸短一寸险。兵器之道如此，为人之道亦是如此。我虽为杀手，却一向只杀该杀之人。”气度冷冽的杀手曾如此说。
“冰雪为貌，熔岩为心。”白发蓝眼的美人这样说道。
“我是巨阙。小姑娘，你可曾听说过我？”那高挑健美的女子拄着重剑，护在了她的面前。
太多人的面目在她眼前闪过，每一张都极度清晰，如同刻在心底的碑铭。
奔赴各地，平息魍魉之祸，数年时光飞逝，点点滴滴重新印入脑海之中，将那些被埋葬的岁月尽数挖掘而起，如同陈年的苦酿，打开坛口，尽是难言之味。
“此地之事……交予我们兄妹三人便是。”
“生与死，本是常事。死不过落叶归根，又有何惧？”
“我与鱼肠相交多年……他遭此横祸，纵然令人悲痛，但通道那边绝不能有失。我去接替他的位置。”
“无剑姑娘……”
“无剑姐姐……”
“小姑娘……”
似有无数声互换在她耳畔交织，轻而远，从时光另一侧穿梭而来，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过往成沙，却磨过心头，钝痛不止。
冥冥之中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时光，似乎又亲历了那长达数年的游走，喜怒哀乐与无边痛苦交织，直击心底。
她听见她自己吟唱往生歌谣，悲歌飘荡在旷野之上，看见她自己送别离人，又亲手埋下故人，一座座冰冷的坟冢，立于冷清的山岗之上，再看不见也记不清故人眉目。
最后在这一段记忆的尽头，她看见自己孑然站在千冢之间，披上了一层黑纱。
她垂下头去，仿佛看见了沉剑池底，自己被用故人白骨所铸的枷锁禁锢着，躺在那同样用故人白骨铸成的祭台中央。
五剑不得滥杀，而能以千冢百骨铸祭台，便是有人破坟取骨。
破、坟、取、骨。
她望着记忆深处那荒凉的、残破的坟冢，看着那由故人骨铸成的四方祭台——
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破水而出。
“你要看看吗？那些你亲手所立的坟冢。”神雕轻声问道。
“要看……”她低声呢喃着，“我要看……”
话音还凄惨地回荡在沉剑池旁，无剑已经失了魂一样地跑了出去，跑出剑冢。
她赤足跑过剑冢外广袤的荒原，跑上剑冢后的山麓。
那数不尽的坟冢，就在剑冢后的无名山巅。
碑坟静静伫立，一梦恍然，却不知身在何处。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她停在那辽阔的坟场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双腿与心俱是无比沉重。每一步，都在泥土上留了血痕。
有泪流下，她麻木地走着，恍惚不觉，任凭一滴滴眼泪砸入脚下尘土。
金铃索和神雕都站在远处，不去打扰她，也不忍打扰她。
都猜得到她那段过往不堪回首，却谁也没有料到，竟是如此……
她一个一个地望去，目光所及之处，触目惊心。
残冢空坟。
空空旷旷的夜下山巅，只她一人跪在那些残冢前，蜷伏于地，无声呜咽，恸然无声。
十方寂。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梦间集】丹青秋雨辞（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