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K]归零》微云疏影

15、15

　　鹰宫海斗心思细腻，为人既体贴又周到，他看见零姬情绪低落，便带她去了一家经营几十年的私房菜馆。
　　昏黄的灯光，狭窄的过道，古朴的建筑，舒缓的音乐，给顾客一种回家的温馨感。
　　零姬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红茶，小抿了一口，才觉得发僵的身体有了些许暖意，因为寒冷和愤怒而迟钝的思维也恢复了敏锐，想到了之前被自己所忽视的细节——上辈子的时候，好像没有锥生家被封这一出？
　　但在这一点上，零姬并不能确定，毕竟她只能听到到零情绪激烈时的几缕心音。只是她没听过，并不代表这件事没有发生。再说了，零很可能怕触景生情，根本没回过锥生家，未必知晓具体情况。
　　可她还是觉得，锥生家突兀被封，哪怕有“协会内部斗争”这一合理解释，也有些不同寻常。
　　看见她长发低垂，眉目沉静而忧郁，却由于太过纤细袅娜，生生透着一股苒弱之态，鹰宫海斗心中浮上一丝怜惜，声音越发柔和：“零姬，有个问题，师父和我都想征求你的意见。”
　　这几年来，他远赴海外，对国内的事情知晓不多，消息也总会漫上几拍，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始终会传到他耳朵里。黑主学院入驻了一批吸血鬼，其中还有玖兰家纯血种的事情，无疑是重中之重。
　　鹰宫海斗记得很清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师父夜刈十牙愤怒地踢碎了一张桌子，连夜就要买船票回来，却被猎人协会勒令不许轻举妄动，继续留守海外，愤懑之情无以言表，当地的LEVEL E就遭了秧。
　　不光是夜刈十牙，鹰宫海斗也无法理解黑主灰阎的想法和做法。
　　在鹰宫海斗看来，利用吸血鬼达到目的，并没有问题。前提是一定要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双方所谓的合作不过是尔虞我诈，各取所需。
　　至于“和平”，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双方谁都不想开战，勉强维持的表象罢了，一旦僵局打破，强弱失衡，你看战争会不会开启？
　　正因为如此，师徒俩对零姬非常担心，倒不是怕她被黑主灰阎洗脑，而是觉得让锥生家的后裔与一群吸血鬼，尤其是纯血种生活在一个学校“和平相处”。对零姬而言，无异于一场天长日久的酷刑。
　　鹰宫海斗这次回来，很大一部分程度就是要看师妹究竟过得好不好，见她眉宇间尽是清冷疏离，身形纤瘦，弱不胜衣，吃饭像吃药一样，一丁点一丁点地送，没吃几口就停下来，非常心疼，见零姬疑惑地望向他，便说出了师徒俩合计很久的想法：“你想过离开这个国家，去海外生活么？”
　　零姬怔住了。
　　去海外……
　　这件事，她还从未想过。
　　明明很不喜欢这片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土地，为什么想都没有想过逃离呢？大概是因为，只要待在这里，好似就能留住那场幻梦，认为零与她同在吧？
　　但零真的喜欢这个国家吗？
　　他一辈子留在这里，究竟是因为故土难离，还是别无选择？
　　“我……”零姬欲言又止。
　　鹰宫海斗看得出她有些意动，心道这事总算有门，便微笑着安抚道：“你放心，我会私下与黑主先生提起这件事，尽量说服他。无论成与不成，你都不需要表态，免得你难做。”
　　零姬勉强笑了笑，没有鹰宫海斗那么乐观。
　　黑主灰阎让不让她走，根本不是重点，就像整件事情的主导权，从来不在黑主灰阎身上一样。

　　厚厚的积雪中，印下深深的车痕。
　　鹰宫海斗推开车门，顺手拿起放在副驾驶座的伞，这才打开后座的门，将零姬牵下来，见她站定，才问：“负责停车的人呢？”
　　“很快就会来。”零姬随口回答，目光在撑开的伞上停留了一秒，便望向鹰宫海斗，“一把？”
　　鹰宫海斗不自然地咳了一下，义正言辞地说：“够了。”
　　零姬笑了笑，没有多说，向山门走去。
　　知道她这是默认了，鹰宫海斗快步追上，为她打伞。
　　伞下小小的方寸之地，两人挨得很近，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零姬察觉到对方以保护的姿态走在自己身边，竟有一瞬的恍惚。
　　如果此刻，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零……
　　不行，她不能这么想。
　　师兄对她无微不至的好，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但女性特有的敏感告诉她，师兄对她颇有好感。
　　如果说见面之前，因为世界线重置，她理所当然代入了零的身份，曾经认识零的人，对零的感情和认知自然而然地倾注到她身上，师兄只拿她当妹妹的话。见面之后，师兄的心思或许就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正因为如此，才不合适。
　　想到这里，零姬有些踟蹰。
　　该怎么委婉地拒绝师兄呢？按理说，提起自己LEVEL E的命运是最好的办法，但这也是师兄的伤痕……
　　零姬一边往前走，一边忧心忡忡地思考，脚步却突然停下。
　　鹰宫海斗随之停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明明师兄就在自己身边，但他刚才带来的一丝暖意，已经被那股盘旋的气息彻底压制，消失无踪。
　　霎时间，她仿佛又变成了一个人，孤身站在冰天雪地里，从身到心都坠入冰窟，无人能助。
　　不必再做任何的试探，零姬什么都明白了。
　　“零姬？”
　　“没什么。”零姬轻声道，“师兄，请做好心理准备。”
　　鹰宫海斗不明所以，但他是个很体贴的人，零姬明显不愿说，他就不多问。
　　等进入黑主家，他就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黑主优姬放下手中的托盘，小跑到门边，奇道：“零姬，不是说出去三天么？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这位是……”
　　“鹰宫海斗，我唯一的师兄。”
　　喜悦浮上优姬的面庞，只见她望向鹰宫海斗，异常真挚地对他打招呼：“您好！”
　　她听爸爸说过，吸血鬼猎人之间，师徒的关系非常亲密，堪比父子。因为是彼此能够托付后背，共同经历生死的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鹰宫海斗说是零姬的兄长也不为过，所以鹰宫海斗的到来让优姬无比高兴。
　　在她看来，这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亲人陪伴在零姬身边，排解零姬的孤单。
　　黑主优姬太过单纯，想法全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尤其是鹰宫海斗这种心思缜密的存在，一个照面就清楚优姬究竟是怎样的人，不由在心中暗想，黑主灰阎究竟是什么想法？以他这样的身份，又是处在漩涡焦点的位置，把养女弄得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真的好吗？
　　话虽如此，但他却不会表露出来，而是笑眯眯地说：“哎呀，看来我来的不够巧，已经有客人了。”
　　优姬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枢大人刚好在！
　　零姬的师兄，也是吸血鬼猎人啊！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就帮玖兰枢澄清：“枢大人是很好的吸血鬼，坚持和平的立场，和那些坏吸血鬼不一样！”
　　这样的言论，鹰宫海斗一句都不信。
　　人就是人，吸血鬼就是吸血鬼，物种差异与食物链永远不会变。一个吸血鬼，还是纯血君王坚持说自己爱好和平，就像一个强国的皇帝说不会发动战争一样，完全是为了争取时间而采取的说辞。
　　零姬一看鹰宫海斗的表情，就知道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过，这也难怪，谁能相信玖兰枢是真心谋求和平呢？
　　别说吸血鬼猎人不相信玖兰枢的言论，就连吸血鬼内部也多半认为这位年少的君主是以此为筹码，争取鸽派的支持。毕竟他叔叔玖兰李土是极其强硬的鹰派，想要与那位狂王争锋，总要有足够的支持者才行。
　　就连黑主灰阎和优姬心里也是怀疑的吧？但对黑主灰阎来说，玖兰枢是实现理想的唯一救命稻草，他只能选择相信；对优姬来说，玖兰枢是救命恩人，也是心之所系，她必须相信，仅此而已。
　　零姬抬起头，准确无误地迎上玖兰枢的视线，但见玖兰枢站在窗边，酒红的眼眸没有半点属于他自己的情绪，只倒映着她的黯然与悲伤。
　　真可悲！
　　心中有个声音，对她说，你真可悲。
　　“对不起，我失陪一下。”
　　抛下这句话，零姬转过身，快步往长廊深处走去。
　　优姬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要去追，鹰宫海斗却快她一步，面带微笑地按着优姬：“黑主桑先招待客人吧！我和零姬单独聊聊。”
　　“可——”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鹰宫海斗笑吟吟地说，但他的笑却没有到达眼底。
　　优姬还要再说什么，玖兰枢已经缓缓走了过来，温言道：“优姬，理事长去书房这么久，也没回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吧！”
　　优姬虽然担心不已，但看见大家都在支开她，也就只能乖乖听话。
　　鹰宫海斗看见这一幕，更不赞同零姬留在黑主家，却没多说什么，而是循着零姬的脚步，推开虚掩的门，来到窗旁边，关切道：“外面风雪大，把窗户关上吧！”
　　“……那一天，也是同样大的雪……”
　　零姬的声音很轻，轻到随时会消散在风里，鹰宫海斗安静聆听，零姬却停了下来。然后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又轻轻吐出一句：“当我看见绯樱闲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伴随我一生的，必将是痛苦与绝望。”
　　想起自己的兄长，鹰宫海斗目光中流露一丝悲伤，但他并不知道，零姬所说的，不是绯樱闲咬了她，让她注定沦落为LEVEL E的绝望，而是当零姬看见绯樱闲的第一眼，就已明白的另一个现实。
　　她曾在黑暗中度过了无尽的岁月，伴随她的，除了悲伤与恐惧之外，就是彻骨的孤独。
　　这种孤独，寿命短暂，至多不过百栽的人类永远没办法懂，唯有那些拥有悠长寿命的纯血种清楚，“永生”意味着怎样可怕的诅咒。
　　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幽深的黑暗，那么彻骨的孤独，一个人在长夜里行走了太久太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束光。
　　然后，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手段，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牢牢抓住，紧握不放。
　　如果失去了这一束照亮自己的光芒，就像泯灭掉了所有的希望，风霜雨雪，花开花落，都没有任何意义。
　　多么可笑啊！她执着于零，拼命想要做人，但能够读懂她无边孤寂的，竟然只有纯血种的吸血鬼。
　　“师兄，你说，想要找到一个完完全全能理解自己的人，概率有多高？”
　　“很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这句话虽然问得没头没尾，鹰宫海斗还是回答，“假设一个人每天都与一千个陌生人相遇，一辈子大概能遇到三千万个人，这就是三千万分之一。还要与那个人相识，相知，相互了解……小数点后究竟有多少个零，我没办法算清。”
　　“这还只是概率。”
　　“没错，只是概率。对芸芸众生来说，这万亿分之一的概率或许永远都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可一旦遇见了，就是百分之百。”
　　鹰宫海斗说完这句话后，顿了一顿，才斟酌着词句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零姬望着漫天的风雪，轻声道：“师兄，带我去海外的事情，不必对理事长提起了。”
　　她变卦得太过突然，鹰宫海斗不免有些困惑：“为什么？”
　　“不管我在哪里，绯樱闲都会找到我。她没有忘记锥生家杀死她恋人的仇恨，我也没忘记我要做的事情。”零姬缓缓道，“既然如此，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我等她来。”
　　鹰宫海斗微微皱眉，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却听见零姬下了逐客令：“师兄，虽然你如我的兄长一般，但你长久待在女生的房间也不好。客房在走廊另一边的尽头，我心情有些差，就不带路了。”
　　这一番话，不光拒绝了他的好意，也封死了可能产生的感情。
　　鹰宫海斗听懂了零姬的弦外之音，怅然若失之余，不忘叮嘱：“我先去会见理事长，你今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走的时候还不忘轻轻锁上门。
　　听见鹰宫海斗的脚步渐行渐远，零姬将侧脸贴在冰凉的窗户玻璃上，只觉浑身发冷，唯有一颗心痛苦得无以复加。
　　感知到玖兰枢在黑主家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彰子的转学，锥生家被查封，都不是偶然。
　　白鹭更与伊集院松究竟交易了什么，零姬不知道，就像她也不清楚玖兰枢用什么方式影响猎人协会一样。可有一点，零姬无比明晰——任何势力和个体对玖兰枢而言都是棋子，不容脱离他的掌控，尤其是她。
　　她的世界，只能围绕优姬旋转，
　　保护优姬，杀死李土，这是玖兰枢给她写好的、不容更改的剧情。
　　如果师兄执意要带走她，黑主灰阎也松了口……师兄被猎人协会委派紧急任务，立刻前往海外事小，因为某项任务而殉职，也不是不可能。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瞬，零姬几乎有冲动，对自己许愿，令自己获得更加强大，足以撼动世界的力量，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清醒。
　　不是做不到，她本质上就不是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零说她是“仙女”一点都没有错。
　　冥冥之中，零姬有预感，如果她许愿让自己成为仙女，愿望一定可以达成。但这样做的后遗症太大，代价是她所无法承受的——一旦动用了灵魂深处那庞大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上限的力量，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余力去更改生死、时空乃至命运法则，将零复活。
　　为了零，她放弃变为仙神的机会，忍受无与伦比的痛苦与孤寂，做一个性命只余短短几年的凡人；就像玖兰枢为了优姬，宁愿背负所有人的不理解，顶着巨大的压力，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推行人与吸血鬼和平相处的世界一样。
　　“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一旦遇见，就是百分之百……么？”
　　“零，你说我一定会遇到一个懂我的人，我已经遇到了。但他从来就不屑去了解我，只把我当做一枚棋子。”
　　“究竟是这样的人生太过可悲？还是曾经有所期待的我，太过可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