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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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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思娘家在九龙山下董家村,是农夫董大成的小女儿。她从小生得聪明伶俐,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灵动,好像冲谁眨巴一下都说了无数的话。因为皮肤尤其白净,像池塘里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所以又有调笑的人给她取了个小号叫莲娘。
董思娘是个农家女儿,本没什么机会读书识字,只因在她八岁的时候董家村来了个读书人,在董大成家借住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读书人教授董家子弟读书作为回报。然而董大成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有读书的天分,读书人教了一个月,三个儿子仅仅会写自己的名字,然而女儿却会识了不少字。
“董公,令爱聪颖伶俐,若能稍加调教,不逊于大家闺秀。”读书人这么对董大成说。
董大成笑了笑:“她投生错了,落到这样的贫家里,就怕不是福呢。秀才公,多谢你费心了。”
读书人也不再多说,他早就料到董大成的回答。临走时,留了两本诗集给董思娘。
董思娘的一生,就因为这个读书人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
她听见了读书人和父亲的对话,这使她对命运产生了一种不公的看法。她五岁那年跟着兄长在湖边撑船,某天正巧遇上本地一户姓朱的富商家女主人带着少爷小姐和仆人们乘船游湖,董思娘在负责在他们上船时帮他们掖住衣角以免被船舷上沾的一点水碰湿。
朱小姐跟她差不多的岁数,朱夫人牵着她的手在仆人的搀扶下慢慢走上船去。
董思娘小心翼翼地托着朱夫人和朱小姐的裙角,目光很快就被朱小姐的裙子吸引了。水绿色的绸布上绣着绽放的白色莲花,莲叶隐在底布上,粗看浑然一体,细看才能看见上面精致的针线活,白莲花洁白无瑕,就像自己的肌肤一样。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也从来没摸过这么柔软光滑的布料。
“她的手干净么?!”朱小姐娇嗔而带着生气的样子盯着董思娘问。
“刚刚洗了手的。”牵着船绳的董大连忙笑着回答,转眼不满地看了妹妹一眼。
朱小姐抬抬脚,把掖在董思娘手里的裙角抽出来,轻蔑而鄙夷地看着她。
“这个丫头倒挺白净的。”朱夫人说,“可惜没有生在好家庭,不然好好打扮起来将来有身价呢”。
董思娘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她看见了朱小姐的脸。一双细小的眼睛,黑眼珠儿也没有光彩,肤色和朱夫人一样,偏黄偏暗,那件光彩照人的丝绸衣服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增添色彩,反而使她的缺点更加明显。
董思娘放开朱小姐的裙角,站到一旁看着这一家子人走上游船。
五岁的董思娘心里从那天开始不停地在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生得没有她漂亮,却能穿上那么漂亮的衣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她鼓起勇气向教书先生问出这个问题时,教书先生诧异了一下,然后回答了这句话。
教书先生在董家村住了整整一个月,在翠云峰上刻了两首诗。
董思娘成了这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能够吟诗作对的农家女,她在一种暗讽和疑惑交织的目光中渐渐长成一个待嫁的少女,这是一件比读书更使她的父兄感到恐惧的事。因为他们不知道把这样的女儿嫁到什么人家比较合适,或者说什么样的人家愿意接受这样的女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朱夫人派媒人前来董家说亲。朱夫人,就是当年董思娘在湖边为她提裙的本地首富朱家的女主人。
董思娘的父亲董大成不同意这门亲事,理由十分简单,门不当户不对。而且,董思娘嫁过去只能做偏房。嫡为重,侧为奴,董大成宁愿女儿做个穷人家的正妻,也不愿意她当富人家的小妾。
董家两兄弟却极力主张思娘嫁到朱家,他们说,“思娘这样的女子,一般人家养不了,她不嫁朱家,将来谁敢娶”?
董大成于是去问女儿的意思,同样出人意料的是,女儿居然不置可否。
媒人带着两担见面礼来到董家,董大成惶恐而隆重地接待了。朱公子比思娘小三岁,提亲那年思娘十六岁、朱公子十三岁。
董大成到底答应了这桩婚事。提亲后的半个月,朱董两家就定了亲,婚期定在次年四月。
冬去春来之后,朱家开始为少主人的事奔忙,虽然纳的是侧室,但隆重程度不亚于娶正妻。董家虽是小门小户,但是董大成还是极力给女儿操办了些嫁妆。
然而好景不长,只过完年没有多久,朱家少爷就得了急病。起初说是风寒,后来说是“寒气入客”“气血凝滞”,前后一共请了乡县十来个大夫来看,有抓药吃的有针灸治的,百方百法都用上去。然而朱公子还是每况愈下,饭茶不食、汤药不进,最后只剩个皮包骨的驱壳.
从病发到殁只一个月的时间,噩耗传到董家时,董思娘还在听她两个嫂嫂打趣夫妻之事。董大成在田地里,董家兄弟急急把恶讯告诉董思娘。董家两个嫂嫂一听,登时慌成一团,董思娘只觉得脑子轰然,却还不知这讯息是何意思。
朱公子的葬礼办得很急促。当时天气虽然尚在寒冷,但朱公子的遗体还是很快发生了变化,前来主持法事的阴阳师对朱家人说,“未及冠礼而折,定亲未成而折,宜速葬入土为安,不宜任其魂魄游荡人间,否则恐大不利于生人”。
朱公子是朱家的独根,朱夫人悲恸之中本想隆重厚葬,但阴阳师的一席话使葬礼迅速而简洁地办完了。
葬礼过后半个月,媒人再次来到董家,没有带任何东西。
她对董大成说,“朱家少主人新逝,晦气未除,不好带东西出门来拜见。朱老爷朱夫人问董老爷的安”。
董大成给媒人泡了茶,但是媒人没喝。媒人坐在高脚凳上,两眼没了提亲定亲时的光彩,神色麻木地望着屋子中间空荡荡的地方说了来意。
“朱老爷的意思,把令爱董姑娘扶正,还教两家完婚。朱家就这一个大少奶奶,将来绝亏待不了。”
董大成不说话,他原也想过朱府会这么处理这件事,但他想不到怎么回答。
“婚期怎么定?”
“朱夫人说要大办,延请整个董家村。八月初六是吉日,定在这天过门完礼。”
董大成自己吃了一大碗茶,想了一会,答道,“请你回复朱老爷,我知道了”。
媒人对董大成这样平静的回答有些吃惊,似乎这帮了她好些忙,所以临走时媒人又补了一句,“要是将来朱姑娘有子嗣过继,这也是董姑娘的一种福分了,有多少女子嫁错郎或者吃穿受苦的,都比不得这样”。
媒人说完就走了。董大成点了点头。
但是董思娘坚决不愿意嫁。她向父亲哭诉,求兄长求情。
董大成说:“当日我问你意思,你说凭我主张,今日我主张了,你怎么又不听?!”
董思娘:“我原想嫁到朱家去,或许生下一儿半女,教他不过我这样的日子。谁曾想嫁给一个死人!”
“小心说话!”董大成向门口张望一下,“你现在嫁到朱家,说不定比你原来想得更好……”
“我不做活寡妇!”
“你现在就是寡妇!”
“爹爹,你怎忍心我伴一个死人过活?那不如我也死了!”
“混账话!莫再死人长短的……思娘,你要安命!从你学那些混账诗文起,你就得知道安命!”
“爹爹,求你退了这门亲……女儿此生交到爹爹手里,求爹爹成全……”
董大成长叹了一口气:“晚了。你生是朱家妇,纵是死了也是朱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