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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崔是赶着车子在黑夜里前行,路上一言不发。我们到了客栈,崔是将自己的包袱提下,里面装着本来打算回寺前换下的居士服。店小二听见声音走出来牵牛,崔是放了手让他把牛牵去,自己径直往店中走去。

      我快步跟着他到了掌柜的那里。

      “二位,住店呢?”掌柜的边拨弄着算盘边问。

      “住店。”崔是没好气地说。

      “一间房呢?两间房?”

      “……”

      “一间房,我们是夫妻。”我抢过崔是的话说。

      崔是回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全涨红了。

      掌柜的扫了我们一眼,低头继续算账。

      “一百文。”

      崔是还在窘着脸,掌柜的敲了敲桌面,“一百文”。

      他匆忙在包袱里搜寻,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

      掌柜的按住算盘,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

      “给。”我将碎银放到桌上,掌柜的没好气地看了崔是一眼,收下碎银找了十几文回来,向跑堂的唤道,“地字号”!

      跑堂的应承一声,麻利地跑过来。

      “客官,您随我来”!

      进了客房,崔是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包袱也不放下来。

      “施主,我好意帮你,你为何害我?”崔是终于恼了,但语气并不凶戾。

      “我怎么害你?”

      “方才被师父发觉,你怎么不讲实情?替我分辨分辨,师父知我真心,也不会赶我出寺了!你既不替我在师父面前分辨就罢了,怎么跟掌柜的说咱们是……是夫妻?倘若被人认出我原是龙岩寺的崔是,将来又怎么回寺里?施主,这不是我好意帮你,你却害我么?!”

      他急着说完,又长叹了口气。

      我不与崔是解释辩驳,方丈的决意与我替不替他分辨没有关系,崔是心里自然明白。至于谎报夫妻,这是从灵姑姑那里学来的,以免引人生疑。

      崔是见我不答话,非但没有气更不顺,脸上反而有愧疚之色。

      我将幂篱取下,坐在镜子前,突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恍如做梦。

      崔是提着包袱站起身来。

      “施主不必担心,崔是这就出门去过夜。”他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

      “和尚抱女的典故不是你说的吗?只要心里放下,手上又怎会记着?而且,现在出去住哪儿?倘若被店里伙计看到岂不是要生疑心?崔公子,你既已决意帮我,何不帮我到底?”

      崔是不说话,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门边。

      “若是出去被人认出,那就真回不了龙岩寺了。”我说,“人们以木石做起来的这房子为房子,认为孤男寡女不可处在一室。如果以天地为房子,那天下的男女怎么办?咱们井水河水不相犯,就同借住在这里又如何”?

      这天晚上,我们同处一屋,崔是寻了一处打地铺,相安无事直到天亮。

      第二天上路,崔是担心被人认出,特地在头上缠了一块布。牛车已经还给雇主,我们只能徒步到仙林观去找宋一阳。

      到了仙林观外,发现有守卫穿行在门口,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在人群中混入观内。进了道观,崔是前去询问宋一阳的下落时才知道,宋一阳从皇宫中出来后就不知所踪了。

      这对于我来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头绪。

      我出走的那个晚上,慈宁宫里彻夜亮着灯火。外祖母一夜未曾合眼,太上皇也没有回上林苑。灵姑姑在城门上站了一晚,到了天亮时她病了,太医说是感染风寒。这是她三十岁以后第一次生病。她不肯吃药,坚持要亲自出来搜寻,太后闻讯前去劝慰,并且命令她一定要遵照医嘱养病。

      灵姑姑很沮丧,连太后也没见过她如此沮丧的样子。

      太后说:“你不要自责,换了别人,或许还守不到今日。”

      灵姑姑握着太后的手道:“夫人,瑶光公主是你的心肝,伊川姑娘是你的命,灵芷都没有守好……”

      太后禁不住落泪。

      灵姑姑这一病病得很重,素日里连小病也没有的人反被这场风寒打倒了。她很想亲自出城搜寻,无奈却在病榻上昏睡了三天。外祖母让人把她接到慈宁宫来养病,身体是慢慢调养回来,但整个人却不像原来那样春风满面。外祖母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她觉得是自己毁掉了三个最疼爱的女子。

      直到有一天,一封信呈进了慈宁宫。

      那是一封由皇上带来的信,信是四方馆的使臣经由礼部官员呈上来的。

      “姑姑的信。”皇上告诉太后。

      “谁来的?”

      “扶阳国使臣呈上来的,没有署名。”

      太后不言语,他们心里都有答案。

      “姑姑眼下精神不佳,可要把信给她?”

      太后想了想,感慨道:“交给她吧,很多事瞒是不瞒不住的……”

      姑姑在病榻上收到了那封信。当她听说是扶阳国的来信时,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扶阳国还会有谁给她写信,除了他。

      姑姑没什么精神地将信拆开,里面的内容却出人意料。

      只是一张纸上画了一株荷花。并不是什么精致的手笔,反而有些潦草和幼稚的痕迹。

      姑姑拿着这张画看了很久也没明白它要表达的意思。她叹了口气,那个人离开大通朝已经近三十年,如果不是这封信,她已经快淡忘了。

      我和崔是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崔是和镜空方丈原来常常外出游方,走过许多没有的路,他带着我从一条荆棘密布的野道上离开了京师。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但心里完全不害怕。

      “施主,你要去哪?”崔是问。

      “去找一座陵墓。”

      “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从小就做这个梦,它是个源头。”

      “天下的陵墓那么多,你准备怎么找?而且,你为什么要去找?”

      我没有回答崔是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另外一件事。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施主,我只需将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你准备一直称呼我施主?不是每个人都听过和尚抱女的故事。”

      崔是窘了脸。

      “那该如何称呼?”

      “我叫伊川,你可以叫我伊川。”

      崔是低着头,与他的羞赧和勉强对比起来,我的反应不像是未嫁女,因为我觉得崔是也好、其他男人也好,与我一样都是人。

      而且,崔是算起来还是表舅辈的人。

      “崔公子,我该称你一声舅父。”我说。

      崔是愣了愣,抬起头来看着我。

      “令堂与太后外祖母是姐妹,你与我母亲是表姐弟,所以你是我舅舅。”

      崔是脸上闪过匪夷所思的惊诧。

      “以后我叫你舅舅,你叫我伊川,舅甥同行总比假夫妻好罢?”

      崔是不说话,只盯着我看,微蹙的眉头里似乎充满了疑问。

      “你是太后的外孙女……”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却忘了称呼“施主”。

      我以为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因为他是镜空法师三十年的弟子,而是因为我知道外祖母对他的上心。外祖母每次到龙岩寺都是为了看他,难道这次外祖母带我来寺里的事连崔是也瞒着?

      “我的母亲是……”我口头上本想告诉他我的母亲是大长公主,但心里却想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有十五岁了?”他面色严肃地问。

      “刚行过笄礼。”

      他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

      “你是凤凰十二年生的?”

      “是。”

      “凤凰十一年冬,太后在寺里住了三个月。”

      “为什么?”

      崔是不答。

      “外祖母从不会在寺里住这么久,凤凰十一年冬……我在哪里?”

      我隐约感到,宋一阳那里找不到的答案,近在眼前的崔是这里有。

      “凤凰十一年秋,有个女子在京郊投湖自尽。”

      “这和外祖母到寺里去住有什么关联?”

      “那天以后没多久,太后就到寺里住下……”

      崔是思索的目光忽然焕发出一线灵光,他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我知道你说的陵墓在哪里了”!

      “神道前有两个翁仲,是别处陵墓绝没有的。他们手里各擎着……”

      “一把宝剑,宝剑上缠着两条龙。”我说。

      崔是点点头:“因为襄帝爷驾崩时手里还执着一把宝剑。”

      这是我第一个梦梦见的情景,从没跟别人说过神道前两个翁仲的事。

      “那是大通朝唯一一座位于山西境内的九龙山皇陵。”

      “凤凰十一年那个投湖的女子是谁?”我问。

      崔是勉强地笑笑:“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天羽林军封锁了整个芦苇荡。”

      “你知道瑶光长公主吗?”

      他面有难色。

      “你知道,你不想说谎话。”

      “我知道……是太后娘娘的女儿……”

      “是外祖母告诉你的?”

      “是一位施主。”

      “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施主,我送你到九龙山皇陵,其他的事再不知道了。”

      崔是缄了口,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要是称呼我施主,我只好称你法师了。”

      崔是无奈,我们便以舅甥称呼上路前往九龙山皇陵。

      从京师到山西九龙山,我们一共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崔是最先担忧的是行费盘缠的事,他已经不能再靠着化缘游走四方,身上唯一存有的一点积蓄也都拿了出来。

      我身上带的两个大金锁解决了这个难题。姑姑曾说,“出远门不要带大小包袱,要紧的是有值当的东西”。从我离开皇宫决意出走的那天开始,就决定遵照姑姑的教诲。

      解决了行费的事,我们开始踏上九龙山之行。我没有怀疑过找错了地方,襄帝爷的皇陵,我觉得与我的身世有关。

      两个月里我们衣着朴素晓行夜宿,那顶幂篱成为从皇宫出来以后一直带着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在阳泉地界里住宿时,幂篱不知丢在何处。在找到幂篱之前,崔是只许我待在屋里。我问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原因。后来幂篱在店小二那里找到,我们才得以继续赶路。

      也就是说,从离开龙岩寺开始到抵达九龙山皇陵,我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过。

      到九龙山的那天是雨天,大雨已经连续地下了好几天。我和崔是一路上问了几户土人,没有人愿意接纳我们住上一宿。我们只能赶路,终于在天色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前到了皇陵脚下。

      九龙山皇陵原来只是一个小山包,后来太上皇下令依山扩建修饰,最终成为现在的样子。

      我们站在皇陵脚下,雨水将我们浑身淋透。夜雨中的皇陵,笔直的神道一直延伸到巨大的陵墓前,神道两边排列着守陵的翁仲和石兽。风雨洗刷着它们和襄帝陵,一股幽幽的气息似乎正弥漫在皇陵上空。

      第一处守陵人的屋子里亮着灯。

      “请问张老伯在吗?”崔是走到守陵人家敲了敲门。他两年前与镜空方丈游方时到这里拜谒过皇陵,在守陵人张老伯这里借住过几天。

      敲了两遍,门缓缓地开了。但开门人不是张老伯,而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壮,但面无表情。他只把门打开了一半不到,从开门的间隔里冷眼打量了一番崔是和我。

      崔是询问了张老伯的去向且把我们想要借宿的想法说了,那人才慢悠悠开了口。

      “这里没地住,下山走五里路有人家。”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要把门关上。

      “老乡,我们今天赶了一天路……现在天色晚了又下大雨,求一间柴房方便避雨……雨一停即刻就走。”崔是回头看了看我,他知道这里不只有一间房子。

      “方便你们什么?!”那人鄙夷地朝我们看了一眼,大声说,“就这一间房,你们进来我出去”?

      崔是想再说说,我摆手示意不用。

      这个人身上戾气极重,绝不是乐善好施的人。

      崔是只好作罢。

      离开守陵人屋,我们绕着皇陵寻找避雨的地方。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在那个雨夜里,我看见了第一个梦的场景。

      瓢泼大雨、森严的皇陵依山而建,一条通向皇陵地宫的神道在黑夜里散发着神秘的光。神道起始处的两尊翁仲石像,一人手里擎着一把缠龙宝剑,它们不像其他陵墓前的翁仲那样眼睛平视着前方,而是低头怒视着进入神道的人。像佛寺里的天王。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梦,从记事起就会反复梦见的一个地方。

      我站在翁仲像下,它们正怒视着我。抬头向神道另一头看去,似乎有声音在呼唤我前去。

      “是这里。”我说。

      崔是:“当年襄帝爷在九龙山驾崩前,手里执着宝剑道‘必斩竖子之头于马下’,所以有了这两尊翁仲像。”

      奇怪的是,为什么我要来这里?

      正在思索不出原因的时候,有盏灯笼出现在不远处。

      “可是远道来的客人?!”那人举着灯笼大声问。

      崔是定睛看去。

      雨水滴答答打在神道两边的翁仲身上。

      是守陵人张老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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