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

  •   我开始了阴间的生活。
      我没有想到没有心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但是我虽然没有了心,过的好象也不错。心被挖走了,胸前一条大疤而已。
      城隍老爷看我的字还不错,文章也说的过去,思想还比旧时的秀才开明,于是赏我一个文书的工作,帮地府整理整理档案、写写报表什么的。像我这样给公家做事的很多,但是女性的地位明显没有男性高——净是母夜叉,也就是女狱卒。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很多,总觉得母夜叉是又凶又丑的婆娘,其实根本就不是——她们心地很好,而且有的模样清秀可爱——冥玉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君卿,你看我带谁来了?”冥玉叫着从外面跑了进来。
      “谁呀?啊,是……大白?”我看见她后头一个蹦蹦跳跳、嘻嘻哈哈,拿着扇子的白色身影。
      “对啦!”冥玉拉着我的手,“他有好东西给你!我就带他来了!”
      “多日不见!特来叨扰;问问君卿,一向可好?”白无常来到我面前。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我笑了,“有什么好东西?交出来吧。”
      “你先猜!”他背着手。
      “那哪儿猜的到!”
      “用点儿心猜嘛!”
      “心?——早没了。怎么用?”
      “哎,可也是。”他一吐舌头。
      “拜托,别吐舌头,会吓死谁的!”我就怕白无常吐舌头。他做鬼脸挺可爱,脸上五官皱在一起,像个包子;但是他的舌头吐出来能耷拉到膝盖,青绿色的,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白叔,你就拿出来吧。别卖关子了。”冥玉帮我说话。
      “好吧——看!”
      “这是?”我俩不禁发出同样的声音。
      “翠翘。”
      “就是个发钗呀,这么普普通通的。”冥玉不屑的嘟囔一句。
      “普普通通?那是对你,对她可不一样!”
      “什么来历?”我问。
      “孟婆的铺子里得的,是某某某某投胎留在铺子里的……”
      我一愣,看看他,他笑着点点头。
      “容若留下的!?”
      “嗯!”
      “真的?”
      “嗯!”
      “啊——!”我一下扑上去,“大白你好伟大!”
      我抓住翠翘,使劲的看、翻来覆去的看,激动得说不出话。冥玉和白无常看着我乐,白无常问她:“哎,她这样哪里像没了心的,倒像是多了一颗心!”冥玉看了看我,冲他点点头。
      我不管他们说什么,只看这只翠翘。它是玉做的,色泽温润,状像翠羽,通体是淡淡的竹叶色,精巧极了。我想到了容若《虞美人》中那句:“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可言。”原来真的有这翠翘。
      “想什么呢?”他们问。
      “想容若一定非常非常爱卢氏。”我说。
      “我就知道你这么想,为什么很多道理在你这儿都说不通呢?他们夫妻恩爱,那你把自己往哪儿放?”白无常看着我。
      “说不通的道理不一定没道理!”我看着他,“我把自己往自己这儿放。我喜欢容若呀,所以我希望他幸福,而他和卢氏恩爱说明他幸福呀!我就是替他高兴呗!”
      “这么大公无私呀?”冥玉嘟囔了一句。
      “是呀。”我冲她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有的‘爱’是不要回报的,小丫头,长知识吧?”
      “哼……”她冲我一撅嘴。
      于是我从身上取下手绢,把翠翘包好,高兴的合不笼嘴。
      我每天都在睡觉前和起床前从枕头底下把它拿出来看,这几乎成了我的功课。除了翠翘让我感觉非常愉快之外,冥玉也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些光彩。冥玉一歇班就来书房找我,和我聊天,还看我写文书。她的声音很脆,说话时总喜欢眨眼睛。
      “喂,君卿,你每天就这么写写查查的,有意思吗?”冥玉翻着我桌上的档案,半天问出这么句话。
      “没意思呀,可是我不干这个干什么呢?”
      “哎?跟我一样当差不好吗?”
      “当差?你当差都干什么呀?管囚犯?”
      “对呀!”
      “那有什么意思呀。还不如我在这儿写写查查的呢!”我停下手中的一个簿册。
      “但是就你一个这么呆着很容易闷的。”冥玉说。
      “也是。不过阴间的档案不比阳间的,都挺好玩儿,有的就像小说似的,所以读起来就不觉得闷了。比如,你看这个女的,名叫“慕卿”,和我一字之差,没准儿是我亲戚呢。”我随便给她翻开一页,让她看。
      “这还有攀亲的呀!”冥玉一笑,“对了,你当初刚做文书的时候,不是说要找纳兰容若的档案吗?找到没有?”
      “哪儿那么容易呀!”我叹了口气,“阴间的档案可乱了,现在大库那边还在整理呢,不过他们答应只要一找到就给我送来。”
      “那你就只能等了?”
      “没办法,只能这样。”
      话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卒子从门外跑了进来:“君卿姑娘,纳兰容若的档案有啦!”
      “啊!”我和冥玉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太好了!”
      我像抢宝贝一样从小卒子手里把档案夹夺了过来。小卒子笑笑,说句没事了就转身跑了。冥玉一下围住我,和我一起盯着看。
      阴间的档案都是一人一册,一生的功过是非经历感情乃至感冒摔交都记得清清楚楚,反正我看过自己的,我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因为闻了辣椒面打了个喷嚏还被记在了阴间的档案上,后面还特意注明:史无前例之最大喷嚏。……那个细呀,真要命!
      但是现在我却要感谢档案的详细了,我翻着容若的档案,每个字对于我来说都非常非常宝贵。我看到他降生后吃奶呛到后憋红小脸;看到他幼年训练骑射时从马上摔下来卧床没两天又回到了跑马场;看到他学习满汉两种文字时的认真态度;看到他中举后的兴奋与踌躇满志,看到他因病未能参加廷试的落寞情绪,看到他结婚后与卢氏的举案齐眉;看到他入选侍卫后漂泊天涯金阶职夜的苦闷生活;看到他与友人们畅游郊园的愉快和潇洒;看到了亡妻后他彻夜辗转难眠;看到了出塞时他满面沧桑无奈;看到了他对子女的教育严厉而充满爱意;看到了他力争纳沈宛时的艰难;看到了他最后生病而亡时身体上的苦痛与精神上的解脱……
      我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冥玉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我就这么看了一天一夜,直到实在盯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夜里受了风寒,我病了。
      冥玉陪我看病,大夫的诊所就开在城南的大戏台旁,戏台上一个叫“三庆班”的班子正在演出一部叫《城南旧事》的文戏。一个漂亮的小旦伴着笛声咿咿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台下有许多观众,听的很认真,叫好声不断。
      大夫见我的介绍信是地府的官文,所以就格外的殷勤,让我先看。我没好意思,还是把位置让给了同样等在外面的一个老太太,她是个瞎子,我的职业病让我推断出她生前一定是个势利眼。我把这话悄悄告诉冥玉,她点点头。
      我候诊时,来了一个姑娘,坐在了我边上。
      她真漂亮!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眉毛若颦,乌黑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都是难得的,虽然体态似有些羸弱,但又为她凭添了一种格外风韵——好一个“病西施”!这姑娘如此天生丽质,让我不禁盯着她多看了好几眼——幸好我也是个姑娘家,要是个老爷们儿,就一定会被骂成“臭流氓”的。
      我这么盯着看,谁都会不好意思。她看看我,红着脸一笑。
      “也是来看病?”冥玉估计也注意到了她,于是开口问,我不禁暗乐,心想冥玉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来看病来医院做什么?
      “是。”她的声音很小很轻,柔弱的吓人。
      “什么病呀?”——问的好!
      “是……”她的眼圈儿竟然一下红了,“相思病。”
      “啊?”我和冥玉对视。
      “冥玉呀,阴间还能看相思病呐?”我万分诧异。
      “能呀,不过,好像不好治吧。”冥玉有点儿犹豫。
      “嗯。”她点点头。
      “治了多久了?”我问,鼻音很重,擤擤鼻涕。
      她轻轻一笑,伸出纤细的三个手指:“三百年。”
      “老天!”我一惊。
      “君卿你别大惊小怪。”冥玉拍拍我,“治病治上个千年也是有的。地府没有人间的时间那么难熬。”
      “那我这感冒……?”我瞪着冥玉。
      “三天!”冥玉眨了眨,一翻白眼儿,乐了。我大笑,那姑娘也笑了。
      这时诊室的门开了,大夫把老太太送出来,她手里拿着药方。
      “君卿姑娘,该您了。”大夫冲我点头。
      那姑娘也站了起来,看看大夫,显然有话要讲。
      “哟,来啦,找着了吗?”大夫问她。
      她低下头,摇了摇。
      “那你还是先回去吃那个方子吧,那副药可以治标但不治本。记住,除非找到他,否则这病根儿永远不能好呀!”
      姑娘点了点头,泪水滑落了。
      我没想到她哭起来的样子这么好看,也不禁有些辛酸。
      她转身走了。
      我进了诊室,坐下,冥玉把门关上。
      “大夫,刚才那个漂亮姑娘的相思病真好不了了?”我问。
      “是啊,也怪可怜的。”
      “她相思的是谁呀?为什么找,找,找……啊嘁!”我打了个喷嚏,“找不到?”赶紧擤鼻涕。
      “她相思她家公子啊,这姑娘是做妾的,可还这么专心,不容易啊。地府这么大,出出进进又那么乱,新来的刚走的……她怎么找呀!怕这病是好不了了。叫她去托生,她又不干……”大夫的口气老气横秋的。
      “托生能治好这病?”
      “是啊,孟婆的汤一喝,什么相思呀、仇恨呀,就都忘了,忘了当然病就好了。”
      “她为什么不托生?”冥玉问。
      大夫一边给我把脉一边答道:“就是不死心啊,宁愿病着,疼着,也想见自己相公一面,一托生不就忘了吗?见了也没用了。这在阴间不少,但是像她这么长时间的倒不是很多呢!”
      “真可怜。”我问,“大夫,她叫什么呀?我回去找找她的档案,没准儿能帮上她呢。”
      “她叫什么……啊,好像,是叫……哦,叫沈宛。”
      “沈宛!”我一下跳起来,瞪着大夫,“那那那,那她要找的,叫纳兰容若啦?”
      “啊,是啊,君卿姑娘认得?”
      我瞪着大夫,瞪着冥玉:“她就是沈宛!?”
      我病也不看了,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去追沈宛。
      出了大门,我四下寻找,冥玉也追出来,和我一起到处找。我的心砰砰的使劲的跳个不停,我真没想到自己在阴间还能见到三百年前容若的妾,而她又竟然是如此的秀丽——沈宛的《选梦词》情真意切相当出色,而今在这里寻夫三百年不改志向,这样的女子,焉能不怜爱之呢!
      终于,我拐过戏台,看见一条胡同里有一个苗条的身影慢慢的向前走着。
      “沈宛!沈宛!等等,等一等!……”我这一运动也不鼻塞了,也不难受了。
      她停下来转过身,奇怪的看看我:“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是那样轻柔。
      “你,你……”我跑到她面前,喘着粗气,“你要找容若?”
      “啊,是!”她一惊,拉住我的袖子,“你见过我家公子?”
      “见……见过。”
      “真的?!真……”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在哪儿呀?”
      “他……”我突然没话了。叫我怎么说?我不能对这个痴情女子说她苦苦寻找三百年的纳兰公子已经转世了,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不,我真的开不了口。那样太残酷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亦或是对重返阳间的他。
      “你说呀……公子在哪儿呀?”她一脸的泪痕。
      “他……”我的眼泪也淌下来了。
      我们相视无语。
      “难道,难道他已经……”她绝望的呢喃。
      我哭着点点头。
      我和沈宛拥在一起,没命的哭开了。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泪水奔腾而下,我觉得命运太不公平了,我觉得沈宛是天下最可敬而最可怜的女子。而沈宛已经哭得只剩了喘息,三百年呀,她的泪怕早流干了!
      冥玉来到我们的身边,抱着我俩的肩,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沈宛决定去托生。
      其实这不是她的决定,是我和冥玉劝她这样做的。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她被相思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看着她疼的样子,我们的心更疼。既然容若已然不在阴间了,那么沈宛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请来白无常,请他来送沈宛——这家伙见到漂亮姑娘早就眉飞色舞了,一口答应下来。说一定会把沈宛安全送到她在人间的新家。
      我、冥玉、白无常和沈宛一起来到孟婆的铺子前,我拉住沈宛的手,竟半天说不出话。白无常嘻嘻哈哈的样子也没能使大家高兴起来。
      “沈宛,进去吧。”我说。
      “嗯。”她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别哭了!”我拍拍她,“就要过新的生活了,把所有的都忘了,重新开始吧!”
      “是呀,沈宛,我们祝福你!”冥玉点点头。
      “沈姑娘,去吧。放心,一会儿有我呢。”白无常说。
      “大白,你要照顾好她!”
      “放心放心!”
      沈宛莲步轻移,进了挂着“孟”字幌子的凉茶铺。我和冥玉看着她的背影,又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幸而有白无常在一边说笑,才慢慢缓解了我们的悲伤。
      “成,我也进去了。”白无常说着便蹦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白无常拉着沈宛出来了,不,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沈宛了。
      白无常冲我们做了个鬼脸,扇着扇子,领着沈宛出了鬼门关,上了奈何桥。沈宛经过我和冥玉身边时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她忘了,什么都忘了。
      “忘了好!”冥玉呜咽的嘟囔了一句。
      我和冥玉站在鬼门关下,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沉沉的荒郊里。
      不知不觉,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沈宛,黄泉路上,好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