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豌**儿

9、九

　　端午暑热。
　　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海棠树上，连妹妹们也落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朵，像我一样，喘息着。
　　我要死了，但是我不甘心，我想天天能看到他——我爱的容若，为了能看到他我不能死，虽然他并不是每天都出现在园子里，但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有可能在下一刻见到他。
　　合欢用一整枝的叶子为我遮太阳，我还是干得浑身爆裂一般。在一阵眩晕之后，水亮的阳光里，又有几朵海棠花落下去了。
　　我还在，在枝头，我的生命如此顽强。
　　海棠树茂盛的叶子里，我闻到死亡的味道。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我而言，死亡是苍白的。
　　“小花儿，好样的！”合欢在为我加油。
　　我干笑了一下，轻轻的说：“我不能死，我死了就见不到容若了……”我的声音被园子里盛夏的蝉噪声和女人的欢笑声淹没了。
　　一个丫头喊：“颜姐姐，咱们爷捎话回来了，说今儿江南的曹大人到京，他去会，晚饭后才回来。”
　　“知道了。”
　　“大概是曹寅来了吧，是纳兰公子的朋友，两人好久不见了，一定在外头会多耽搁些的，大概今天你见不到他了，”合欢低声的告诉我，“好好休息吧。”
　　我闭上眼睛，我在熬。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爷烧的厉害！”一声叫唤惊醒了昏迷中的我。
　　全府上上下下的都动了起来，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园子里听的太清楚了。我问：“是怎么了？”
　　“好象是纳兰公子病了。”合欢为我的唇上滴了一滴露水。
　　“什么？！”我一震。
　　“没事的，有个头疼脑热的是常事，纳兰公子身子也不是很结实的那种，生病也没什么。”
　　“哦，到底让人担心。”我又趴了下去，闭上眼睛。
　　“小花儿，你真了不起！”合欢装作十分有神采的样子说，“知道吗？现在海棠树上，你是最后一朵海棠花，唯一的海棠花！”
　　我没力气的干笑笑：“容若这一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不会严重吧？”
　　“不会，你保重好自己就是了，一定很快又能见到他了！”
　　我慢慢趴下了。
　　“爷！您看您还病着，怎么能……”
　　是容若！是容若来园子里了！我已经爬不起来了，合欢用一片叶子撑起我的头，我看见他，看见他——
　　他病的脸色灰暗极了，身上美丽的绸缎只衬托着他更憔悴，我觉得他比我这朵快死了的花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丫头搀着他，小童想拦也拦不住，只好跟他进来了。
　　“我自己想走走而已，你们下去吧。”他让他们都下去了。
　　他一个人慢慢走，走得很慢很慢。
　　当他走到回廊里时，一个丫头捧着一张笺走了来，到他面前，呈上去，说：“顾先生问爷身上好些了吗，说给爷问安了。”
　　容若拿过笺看了看，病容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去，叫安总管来。”
　　“是。”丫头下去了。
　　我看累了，合欢把我放下，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时，合欢给我喂了一滴露水，笑着轻声说：“小花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纳兰公子二十三那天要请朋友来园子里饮宴，小花儿，支持住，好不好？一定要支持住！小花儿！小花儿！……”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怎能不高兴？但是我的身体并不因为我高兴而能支撑住，我又晕了过去。
　　但是我能熬，我在清醒和昏迷中熬了一天又一天，在我还有些力气的时候，合欢就陪我说话，我知道他也许并不想说那些话，但是他在想方设法让我打起精神来。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了，我一定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光我自己能看到的，我已经少了两个花瓣，像老太太少了两颗门牙一样难看。
　　马上就要到二十三日了，难得的，合欢树下铺了地毯、放了桌子凳子，显然，宴会的地点就是我的下面，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啊！我在合欢的鼓励下强睁着眼睛——真的，我现在害怕闭眼，仿佛一闭上眼睛，我就再也不能睁开了一般。
　　我知道，我能熬到二十三日。
　　我真的熬到了二十三日，合欢说这真是个奇迹，它长那么大从来没见着像我这么生命力顽强的海棠花，一般的海棠花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不在了，而我，长在海棠树最远最长的枝子的顶端的小家伙却活到了现在，它说它为我自豪——每次它跟我说时眼中都有泪光。
　　我为二十三号特意往自己身上拍了些露水，尽管那遮盖不了我的破败。而且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尽管我是这海棠树上最后的海棠花。但是我要见容若了，他要到我跟前来啊！
　　二十三日，来了好几个人，他们岁数都不小了，合欢告诉我说这些都是容若的挚友——顾贞观、梁佩兰、朱彝尊、姜宸英……我见到了一脸病容的容若，他病着，但是笑起来还是那么潇洒迷人，他黑瘦了，但是举起酒杯依旧高雅自然，我觉得我能爱上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幸运，尽管我每一秒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他病着，但是诗性不减。几个朋友于是开始咏合欢树。
　　合欢看着我，扶着我，笑笑。
　　我听见容若说：“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一阵风，一阵剧痛——我又失去了一片花瓣，一片干涩的花瓣。我疼得大叫一声，脑子一片空白。可是我要看容若，我活着就是为了能见到他，我不能晕过去，我晕过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不能死，我死了就永远见不到容若了。
　　我死死抓住合欢的叶子——我要活着，我要活着，为了容若，为了爱他，为了见他，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他吟诵完了。
　　友人们在赞叹，在敬酒。我在笑，心中在念叨：“容若，你还病着，别饮太多，当心伤身体……容若……容若……”
　　一阵痛，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伏在合欢肩上，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