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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仙行璇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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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微殿上轻歌曼舞宛如柔风,众仙家无暇再顾,纷纷侧目赏这好戏。
明知高处不胜寒,我还是固执地站着,并非听不见他人笑讽,只是移不开眼神。
我竟无法从徜蛾挑衅的目光中脱身。那双妖冶的杏目似藏了无数利刃,刺得我体无完肤。
“如何,”他转身向着我,懒懒地拨开及腰披发,媚颜之上笑意盈人,“这位仙官还有其他指教?”
徜蛾慵雅之下的傲戾不经意间溢满殿阁,仿佛天宫千万,任他肆弄。
“仙君言重了,”上君轻咳一声,替我拦下,“御儿并非仙官 ,岂敢逾越礼数。念他年轻,望仙君恕他无礼。”
徜蛾拢了纱袖,优雅地掩唇一笑,柳眉华目的姿韵让殿上百花失色。他甚至未曾正视上君,斜扬的唇角焕生轻浮:“上君的这位小徒面子可真大,连上君也不分尊卑地说情,真叫本君大开眼界,哼。”几声轻笑犹似余音,放浪形骸般的潇洒。
殿上众仙随他一起大笑,笑得上君面上无光。
我不擅言辞,只有一副清冷傲骨,孤立于此。
脂粉香气饰盖的奢华,让我恍然迷失。修道者,究竟为甚?只为这般任人嘲弄,或是嘲弄他人?
殿上丝竹绵乐与众仙笑声间,忽而响起一个清雅女声:“陛下面前,众位莫要失仪,取乐于一个小辈,有失长者之范。”声音不大,淡淡腔调却胜于任何严词。
众仙止了笑,颇为尴尬地向仙君席位左上之端的女子俯首示礼。
是鲤芳夫人。她一直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露着让人折服的气度,我漠然望着高高在上的她,心下感慨。
鲤芳夫人一双明眸有着天宫之人早已丧失的清灵,仿佛一汪透人心底的碧湖之水。她只朝我微微一瞥,千万句苛训不言而喻。
唯有徜蛾肆无忌惮,妖颜微冷,寒如霜月:“依夫人之言,小辈顶撞本君,擅违陛下之命,倒成了本君的过错?”
这个徜蛾!仗着背后有凤琬撑腰,连海遥三君之首的鲤芳夫人也敢得罪!
“阁下凡事斤斤计较,有违仙君之德。”鲤芳夫人执一杯清茶,抿上一口,高贵如她,似不屑与他多言,甚至,根本就不曾认可徜蛾这仙君之位。
众仙一时哑然,无人出言帮腔。
我看见延光在向我使眼色,叫我别在倔下去。
不用他说,我也略有所知,此刻已是鲤芳夫人与凤琬两派势力的僵持,我若不让步,只怕会遭来横祸。
“御已知错,请仙君息怒。”我走下席位,僵硬地向玉帝屈膝,却不愿望向徜蛾,“若仙君仍要怪罪,请责罚御一人便好。”
我看着青云似的衣袍屈降于酒色铺设的云道上,如我一般任人践踏戏作。恍惚间,我觉得有愧于这身清明姿容,有愧于满身道业,有愧于上君教诲,有愧于鲤芳夫人。
霎时,我悔于踏入这是非之地。
徜蛾似乎诧异于我的转变,微愣片刻,步履轻盈地走至我身前,月桂香气顿时弥漫我鼻间,幽寒之感从他袖间洒下。
我没有抬头,他停在我面前,似乎很得意占回上风。他撩了撩衣摆,露出穿着银绣丝履的足,竟嚣张地一脚踢上我的膝盖!力道不大,却是十足的羞辱。
“骨头是挺硬的,难怪这么不知死活。”徜蛾俯了身,冲我轻轻吐气,笑语如烟般凝稠,“本君也懒得与你计较,重罚你只会惹他人非议,这样吧,本君要你亲自将陛下的赏赐送去本君行宫,行三拜九叩之礼,如何?”
三拜九叩,此乃仙奴应行之礼。
殿上竟无人出声,连玉帝也只笑着应了他的无理取闹。
跪着的双腿已然麻木,膝上那一块污迹刺得我双眼生痛。
只因一时冲突,他便想让我身败名裂到无处容身?
我抬了头,对上他艳丽无双的容颜。他带着慵懒的戏谑俯视我,极凉的发梢抚到了我的脸,像是嘲弄似的安抚。
“你不愿意?”他挑了眉,轻眨杏目,秋水如泓,惊艳九天。
“我愿意。”再次低头,我俯身叩首,浓郁的桂花香味似有千斤之重,压得我将要灰飞湮灭。
我不愿。我宁愿将那仙丹丢进炉火中销毁。
徜蛾轻笑着拂袖转身,青丝划过弧度,絮柳般抚过我低垂的面颊。幽沉的桂香仿佛从他发间生出,熏得人一时迷蒙。
“陛下,”他笑吟吟地望向玉座之上,“徜蛾这般要求可有不妥?”
“甚妥,甚妥!”玉帝不愿搅他兴致,连声附意。
徜蛾扫视殿上众仙,温言轻语:“那诸位也该无异议了才是。”
一句任性似的妄语,堵住了数个正欲驳斥的人之口。
谁曾料想,这个看似戏偶的伶人,竟有这般狡黠的冷戾?慵雅的眼神下,满是孤傲和敌意。
徜蛾不仅戏弄了我,也戏弄了满座仙神。
“陛下,徜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半晌,他收了那轻浮之笑,媚颜清冷,不待玉帝发令便径自娉婷而退,走至我身边微一顿足,“本君等着仙丹大驾哦。”
蔑笑声渐渐消隐,桂花香气也淡了,却引人眷想。
“还跪着做什么,回席。”鲤芳夫人淡淡的苛责唤醒了我。
“是。”我低应道,嗓音已哑,思绪早不知在何方。
徜蛾已走,更无人愿多看我这小仙侍一眼。我回到末席,偏安一隅,才发现手心里尽是汗。
原来,修为清高如我,也会怕。怕的不是咄咄逼人的气焰,而是丧尽傲骨的无奈。
眼前酒盏中,竟恍而浮现徜蛾的眼神,曼舞时的凄寞,妩笑时的幽寒,如浮云般,变幻莫测,却又变不了那分韵味。
那一瞬,我有些心悸。他的眼神,像修炼时误入的幻象,叫我心悸而慌。
有人推了推我的胳膊。我侧目,见龙女小倩捧着一个暖玉壶站在身边。
“御公子,你没事吧?”小倩拿过酒盏,替我斟上壶里的酒,“夫人吩咐奴婢来照看公子。这是玉兰酿,夫人说你跪了那么久,殿中寒气伤身,给你暖暖身子。”
“替我谢过夫人。”接过酒,轻啜,舌尖一阵酸苦。他人享乐的美酒我却毫不习惯,果然我与这份奢靡格格不入。
小倩担心地望着我:“夫人一直放心不下公子你……”
“夫人清楚,我已不是幼稚孩童。”
“公子,夫人知道你素有傲骨,可这并非存亡之道……”小倩面有愠色,似在斥我不知好歹,“夫人还说,散席之后听她安排,万不可莽撞。”
玉帝都应了徜蛾的事,难道鲤芳夫人可指掌逆转?恐怕就算是凤琬,也阻止不了徜蛾那娇纵的性子。
对了,说起来,权倾天庭的天辽三君之首凤琬,为何一直未露尊颜?
环视仙君席位,右上之端的位置不缺珍馐,却无人在座,就这么嚣张地空着。
左端的鲤芳夫人扫一眼那空席,持杯起身,淑雅而不失威气地向玉帝王母敬酒恭祝:“承蒙陛下圣恩,鲤芳得此仙君殊荣,谨代龙神宫为陛下与娘娘祈万世永昌之福。”
玉帝与王母举杯受礼,很是敬重鲤芳夫人:“夫人有礼了,天庭得汝等良臣,何愁不兴?”
鲤芳夫人优雅地以袖掩樽,饮尽琼液,微笑欠身:“陛下过奖了,此等赞誉让臣下不胜惶恐。要说良臣,当属凤琬仙君。陛下设宴盛请,凤琬大人也无暇来赴,好一片赤胆忠心。”
谁也不曾料想,夫人话里藏刀,毫不避讳地直言不满,暗斥凤琬目无尊长。
鲤芳夫人的性子还是这般直率,也正因此,她在天庭德高望重。
玉帝察觉她的讽意,连忙召问主事仙女:“凤琬何故迟迟不来,如此失礼于众仙卿!”
主事仙女连忙跪下,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听得一声媚笑,环佩玎玲,中席之处缓缓站起一女子:“陛下息怒,凤琬大人公务缠身,又担心天庭之上混有下界妖人图谋不轨,为保陛下与娘娘安危,大人正亲自在天门巡逻,特命小臣向陛下请罪,给众仙君赔不是。”
主事仙女忙附和:“祈蝶仙子所言正是,望陛下恕罪!”
祈蝶言笑妩媚,眼神微露一丝犀利,却风姿撩人。
玉帝释然,不再追究。鲤芳夫人眉间笼上阴霾,仍谦雅地回座。
身旁的小倩似乎怒不可遏,低声哼道:“这个祈蝶嚣张什么!凤琬的走狗而已,竟敢对夫人出言不逊!”
谁都知道,鲤芳夫人出身低微,原本正是下界洞庭湖的鲤鱼精而已。祈蝶这番言辞,根本是公然挑衅。
笙歌乐舞再起,殿上争斗似是烟消云散,隐在那恢弘之后。
小倩为我添好酒,施个礼便回鲤芳夫人身边,空留我一人冷眼旁观这盛世荣华之象。
不由得忆起徜蛾那支清平之舞,叫人百转千回的寂寞。
盛景盛宴,我独斟孤寂。
更钟鸣响之际,盛宴散席。
玉帝鸾驾已去,众仙纷纷散去。
主事仙女将我奉上的寒玉匣又交还给我,命我即刻便送去。一群仙娥嗤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偷瞥我,议论我的不知好歹。
心下漠然。肩上忽被人一拍,回头看,是延光。
“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这小子劈头就骂,“让你安生点,你还偏要惹个最不好惹的!”
我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擦拭匣子上沾的香尘:“给仙君你添麻烦了。”
“御,”他正色道,“我刚刚不是不想帮你,可你看,上君和鲤芳夫人都碰了钉子,我这等小人物,哪有说话的分量?”
我拂袖便走:“我没有怪你……”
只是这份喧嚣,不适合我。
延光匆匆追上来,拉住我的袖子:“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啊大闷瓜!有什么心事你倒是说啊,憋久了积郁成心魔,会阻你修行!”
我停下脚步,闭目半晌,只叹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璇微殿几乎空静,只余我们两个相对无言,灯映淡影却无从说起。
看着延光清朗的面庞,一双眼满是担忧,我竟觉得有一丝陌生。
那个任性浪荡的延光也懂了人情世故,反倒是我,显得那么敏感幼稚。
末了,我挤出一丝笑意,拍拍他的肩:“让我走吧,鲤芳夫人有事要吩咐,我们改日再叙。”
延光受了伤似的垂下头,突然猛地朝我胸口擂一拳:“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就想甩掉我,告诉你,没门!你要是不上门给我解释,我天天上你那儿搅得你鸡犬不宁!”
我笑出了声,他也笑了,一如小孩子的赌气撒野。
“走吧走吧,”他摆摆手,朝我挤眉弄眼,“仙女姐姐们还等着我呢!御,保重吧你!”
我点点头,捧了匣子往殿门屏风走去。
“对了,御,”刚走几步,延光又叫住我,皱着眉指指我手中的匣子,“若你真要去徜蛾那里……只给你一个忠告,凡事与他保持五步之距。”
“他会吃了我不成?”自嘲地笑笑,我向他耸耸肩,“你也快走吧,莫让仙女们望穿秋水。”
“你个假正经的……”
想起徜蛾那股妖媚邪气,若近他之身,只怕真会被他玩弄股掌之间。
摇摇头,微叹一口气,我加快步子绕出厅殿,无视众仙娥指指点点,步履如空似的行至回廊。
小倩站在回廊画阑边,等了我很久似的,冲我揖个福,便跟在我身后一道走。
“夫人留了金鳞辇给公子,吩咐公子乘此辇去月上行宫,”小倩低声说,“如此,料那徜蛾看着龙神宫的面子也不敢为难公子。”
“乘龙神之辇,未免太招摇了。”我不太情愿,虽说这样多少可震慑他人,但我并不想让他人觉得我有攀权附贵之嫌。
小倩生怕我拒绝,急忙解释:“公子误会夫人的意思了。夫人说,今晚还要请公子去龙神宫一趟,有事相商。乘金鳞辇往来,可省去不少麻烦,也免得让人造夫人私结党羽之谣。”
没想到连她也谨慎至此,与那凤琬的明争暗斗已然如火如荼。
我抓紧了寒玉匣,匣上纹络硌得手心生疼:“我知道了。”
小倩不再多语,安静地跟着我走出天宫九苑。
几百年的生迹,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怅叹之后,拐出了宫苑径道,玉门旁神驹驾着的金鳞辇烨光闪烁,透着一种恍世的威严。
“御公子,上辇吧。”小倩说。
我回首,看着天宫隐逝于云雾缭绕间,虚缈似的圣洁。
刹那间,我一身空虚。
转身上辇之时,我似乎瞥见有个身影在云雾遮映后闪过,一恍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