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姜重生记》景盐

34、羡仙台

　　问诊堂。

　　林侗成面色苍白，斜坐在一只竹藤椅上，因为难忍疼痛，两只手紧紧箍在椅背上，手背上青筋毕现。

　　伏重手中捏着银针，正欲往他百会穴施针。

　　“父亲！”

　　“何事？”伏重还未来得及施针，就听到了伏姜焦急的呼唤之声。他拧了拧眉，按问诊堂的规矩，闲人一律不得擅入，但伏姜偶尔会在此接诊病患，是以门外的家丁并未拦她。

　　“我有事找你！”

　　“我在给林先生施针，你且去书房等着。”

　　“不，我等不及了，就现在！”伏姜难得如此执拗，热风谁走了她脸颊上的泪痕，只留下一对嫣红的眸子。

　　林侗成双手撑住藤椅，已挣扎起身，他冲伏重点了点头：“我不妨事，你们先聊。”

　　他出门而去。房中隐约传来伏姜激动的声音，上一世她很少这样大声说话，再着急的事情，总能在她沉静的眼眸里和缓下来。

　　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出现了令她如此激动之事。林侗成站在门外的廊庑上，背对着青藤木门，房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钻入他的耳朵里。

　　“若金棠有孕，那就生下来吧。”伏姜冷静地说道，不过她话锋一转，道：“但，希望父亲跟母亲尽早和离。”

　　伏姜上一世被林侗成背叛，她怀着身孕，他就要再娶平妻入门。伏姜知那噬骨的痛意，与其眼看着母亲再生受一次，不如让父亲痛快放手，各得其所。

　　但伏重心里却毫无无此意，“我们的事情，无须你管！”

　　“父亲，那你置母亲于何地？难道要纳金棠为妾，让她与母亲姐妹相称！”伏姜心头焦急的热火，像被扑了一盆冷水。谁说这世间男子的真心能稳如磐石？纵然是她一向敬重的父亲，也免不了晚节不保。

　　“我不会和你母亲和离，我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们来管！”伏重怒极，“至于金棠，我自有安排。”

　　“我会与大姐、小妹商议、想出法子，但无论如何，金棠决计不能进……”

　　“啪”，一记清脆的响声骤然响起。

　　林侗成微微皱眉，他大约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伏姜挨了父亲的巴掌，不再说话，从房里冲出来，她连余光都没瞥向林侗成，只余下一张大开的门，以及满脸怒气的伏重。

　　————

　　莲芷处置过伏重房里的丫头，心头的气微微顺了一些，她转身吩咐红樱：“让张炳备车，我要去一趟羡仙台。”

　　她目下心绪难平，难以面对府中一干人等。

　　红樱瞪着眼睛，小声嗫嚅道：“夫人……能不能……等大小姐回来……”

　　莲芷懒得言语，递了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红樱只好提着裙子快步去找张炳。

　　张炳早上送伏香去了衙门，这会子刚驾着马车回厨房收拾晌午的食盒。不曾想接了这样一个吩咐，心头大惊，问红樱：“王爷呢？一起走吗？”

　　他还不知今日的变故，红樱又不便解释，跺了跺脚，急声道：“让你去就去，别问那么多！”

　　此刻，伏香还在衙门，红豆和赵妈妈两个平素不外出串门，消息还未传进红莨轩，这里一惯的静悄悄。

　　翠汝院里，伏茶正在盘膝调香，净室里浮香袅袅，玲珑剔透的一只绿荧盏里闪着幽光。

　　楚萍慌里慌张跑进来，头上的簪钗晃个不停，她刚接了红樱递过来的消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快……快……夫人要出门……”

　　伏茶调香一向不喜被扰，当下心生恼怒：“何事如此惊慌？！”

　　红樱终于把话说完整：“夫人要出门……说要去羡仙台。”

　　“什么？！”

　　羡仙台，在绮罗山的最幽深莫测之处，是珍稀药材和野兽的出没之地，也是采药人的埋骨之地。

　　“出了何事？”

　　“金棠怀了王爷的孩子！”楚萍心知她不喜啰嗦，便拣了要紧的话说了出来。

　　母亲一定是怒气攻心，想找个泄恨之处，但羡仙台，只有凛冬之日野兽冬眠之时，才有一丝人烟踏足的可能。现逢夏至，正是野兽四处活动、凶性最猛之际，若人之行迹暴露，就会遭野兽群攻。

　　莲芷这一生，也只是年少轻狂之时，和伏重两人携手相持，闯过一次羡仙台而已。

　　伏茶从八角木床几上起身，连绣鞋都没穿好，就风一样跑去了大门。

　　不过，终究是晚了一步，遥遥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门口只剩下泪痕还未干的伏姜。

　　伏茶心里委屈，没见着莲芷最后一面，眼泪顺着眼窠就立时淌了下来，伏姜不做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伏茶便就着二姐的肩膀，放声大哭起来，她许久不曾这么脆弱了，上一次这样被母亲抛下，还是父亲被冤入狱，母亲欲与他共赴黄泉之时。

　　姐妹俩相顾泪流，身旁的丫头看着也跟着心疼，也跟着默默流眼泪。

　　眼泪湿透一层纱绢，伏茶肿着眼睛，抬头问道：“人在何处？！”

　　伏姜知她在问谁，道：“别，那骨血……毕竟是……”

　　伏茶本就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自己的母亲受了欺侮，她心头这口恶气哪里能轻易咽得下去。

　　她气冲冲就去了伏重所居的院子，金棠自莲芷走了之后，揉了揉发麻的膝盖，稍稍平复了心情，不过一颗心还在七上八下，目下，府中诸人视她如蛇蝎狐媚，她忧心腹中的胎儿该如何平安生下来。

　　伏茶摇着纱裙冲进来，也不言语，冷冷地视她。

　　金棠敛容肃目，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伏茶寻了上首的圈椅坐下去，敲了敲桌子：“茶呢？”

　　房里其他丫头都被莲芷收拾了一通，此刻都趴在床上痛呼哀哉，哪里有什么小丫头能打下手，金棠只好自己去沏茶。

　　茶稳稳端上来，伏茶却不喝，她从袖里掏出一只荷包，“喏，赏你一包金叶子。”

　　金棠却不敢接。

　　“你瞅瞅，绣工是楚萍做的，如何？”

　　金棠一时摸不清伏茶的用意，只好接过去，看了一眼，便道：“楚萍的女红，一向是最好的。”

　　伏茶扬了扬眉：“哦，那荷包上的香气，滋味如何？”

　　伏茶钻研了一味香粉用在荷包上，沉静幽香，状似无害，却能致人呕吐腹泻三十日，本是为了整治街上的流氓惯偷，却没想到今日先派上了用场。

　　“你可以去跟父亲告状，不过，你身上既无伤痕，我也不曾骂过你。”伏茶转了转茶盏，脸上无辜至极，“小心我反口咬你一口。”

　　金棠突然面色惨白，昏昏欲呕。

　　“你吐吧，尽情吐吧，过些日子，恐怕连心肺都能吐出来……哦，你怀胎两月之久，正是孕吐的时机，父亲一定瞧不出端倪，说不定，还会……怪你多事。”伏茶冷冷道，“别以为父亲会如何如何怜惜你，他只是随拉了个暖脚的婆子而已。”

　　金棠奔出房门，跑到窗檐处的紫罗树下，扶住树干，又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伏茶阴恻恻的面上浮了一朵笑，只是又想起母亲，这朵笑，刚打了一只骨朵儿，就凋了。

　　————

　　伏香从衙门回来，后面跟着两个赖皮跟班。

　　原是张炳被莲芷支走了，没人去迎她下值。眼巴巴盯着一举一动的财喜得了情报，赵弈欢便亲自驾了马车去迎。

　　赵弈欢早就扔了内务府的闲职，每天除了斗蛐蛐儿就是等着伏香下值。

　　伏香当然没上他的马车，一个人信步走回了，赵弈欢从善如流地扔了缰绳，跟着穿进了人群里。

　　伏香踏入花厅就觉得气氛怪怪，只见父亲陪着林侗成二人对酌，女眷的饭桌却空无一人，便问向宋管家，“母亲呢？”

　　宋管家悄悄看了一眼伏重的脸色，不敢言语。

　　伏香心里生疑，便向伏重道：“父亲我去后院见母亲。”

　　伏重不愿在外人面前揭穿家事，只轻轻回了句：“你母亲出门去了。”

　　伏香半信半疑，但她也不愿一人用饭，回了一个礼，便道：“那我先回红莨轩换过衣服。”

　　见她身上还是天青色的公服，伏重便点了点头。

　　赵弈欢却大咧咧地坐上了上首，诘问道：“药王爷不厚道，竟不等本王就先行开席了。”

　　伏重无心应付他，只微微敷衍道：“因今日给林先生熬煮了药膳，殿下莫怪。”

　　正说着，仆从将冒着热气的从善草的药膳端了上来，赵弈欢嗅了一口，隐约闻到了鹿茸和紫参的香气，随口说了一句：“王爷可比二小姐阔绰得多了，你瞧瞧，啧啧，表兄喝的药膳，除了黄连就是牛黄，脸都喝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侗成沉吟片刻，道：“哦，二小姐在给云焉兄做药膳？”

　　“何止是做药膳？”赵弈欢挑了挑眉毛，正欲再说些俏皮话，但后半句有些轻佻，他碍于伏重的冷面，又悄悄咽了下去。

　　喝了一口药膳，苦中留甘，直落脏腑，但林侗成并不觉得脑中的声音有所减轻。

　　他中了佛偈吟，每逢初一十五，芸芸众生在佛前祷祝的声音，会纷沓而至，在他的耳中绵绵不堪。

　　冥冥之中，前人万语之中，林侗成又听得到一声柔弱的清响：“佛祖保佑，保佑我平安将孩儿生下，小女愿意折寿十年。”

　　他闭了眼睛，竭力将这些杂音从脑中驱逐出去。

　　“林某只顾着闲话，倒快忘了一件事，听说七月初六，贵府上还有一场宴席，不知，林某能不能再求一张帖子。”

　　伏重本给城中的两三个才俊下了帖子，原还在犹豫要不要送帖子林侗成，但伏茶因没收到他送的鲜果，心里忌恨，故意疏漏了他，万万没想到，林侗成竟已知此事，又赶着来求帖子。

　　但莲芷此行未卜，这场宴席还犹未可知。伏重正在思索如何回绝。

　　林侗成却已道：“夫人，定会平安归来。”

　　赵奕欢正夹了一只大闸蟹，还没送到嘴边，听了这话，奇道：“唷，夫人这是去了什么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