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躺春茶

6、第六章 大礼

　　四月初，秦王车驾浩浩荡荡地前往雍城。
　　彼时有彗星见于东方，竟日未绝。血红色的尾巴，裂口一般横亘于空中。
　　百姓议论纷纷，皆言此乃不祥之征。因前事有三，秦王七年将军蒙骜、夏太后死，八年长安君成蛟死，故人曰：彗星出，秦人殁。
　　嬴政刚到蕲年宫偏殿，便看到有臣子递上来写有百姓舆论的折子，稍作浏览便不甚在意地将它往案上一扔，想了想，又拿起来翻到最后看了眼署名，转而将它狠狠甩到殿内的铜鼎上，竹简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一个小小门客，竟敢也写这种东西暗讽寡人！”
　　赵高这次没被殃及，庆幸地跪在地上将它们一根根捡起来。
　　“别拿上来。”见赵高没眼色的要把那堆竹简重新摆在案头，嬴政皱眉道：“扔出去。”
　　赵高抱着就往殿外走，不一会又抱着回来了，“大王，长信侯求见。”
　　他话没说完，嫪毐已经自己进来了，春风满面地行了个礼，“参见大王，大王何事如此生气啊？”
　　嬴政一手撑着桌案，面上怒火逐渐平息，“无碍，长信侯所来为何？”
　　嫪毐卖关子似的笑了笑，“臣这几日，怎么未见吕相？”
　　嬴政摩挲着腰侧的玉佩，装出不太确定的语气：“寡人没注意，应当也跟着来了吧。”
　　嫪毐“咦”了一声：“臣这几日奔波多处，确实未见吕相人影，大王莫不是记错了？”
　　“那就是在咸阳。”嬴政略有不耐，“长信侯寻他何事？”
　　嫪毐答非所问：“吕相是大王肱股之臣。此番大王行冠礼，怎么也不随行？也好安排诸多事宜。”
　　他这话越俎代庖地责备了吕不韦，嬴政面色如常地一笑，“寡人这，不是有长信侯你吗？太后信得过的人，寡人能不放心？”
　　嫪毐大喜，拜道：“还有一事。自大王入雍以来，都没怎么见过太后，太后甚是想念，此次也是特意让臣过来传个话，大王若有空便去她那看望看望。”
　　嬴政颔首：“寡人知道。”
　　嫪毐退下后，他凝神思考片刻，对赵高道：“把昨日准备的东西拿来，给太后送过去。”想了想，又道：“慢着，让夷缃去送，要亲自送到太后手中，并说，这是寡人送上的两份礼物，务必收好了。”
　　夷缃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额头上忍不住挂下三条黑线。她从不知道嬴政是这种儿女情长的人，现实里母子闹矛盾，儿子给母亲送礼物讨好，原来他也会做，还做得这么别扭。
　　她已经半载没来大郑宫了，依稀能辨别出哪条路通往哪，去正殿怎么走。阿楠听说她来了，欣喜若狂的扑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没去过咸阳，所以一路上一直问夷缃：“咸阳宫大不大？比大郑宫漂亮吗？听说咸阳的街道宽阔得可使五马并驰，还有好多六国商贾往来，你有没有上街玩过？”
　　“死宅”夷缃尬笑，等见了赵姬，她终于解脱了。
　　赵姬摸摸她的头，又掐掐她的脸，笑道：“瘦了，还是在我这过得好。”
　　她比离开时更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是流动的一段风情，甚至还有隐隐的母亲般的慈爱。她字字句句都是问候夷缃，却没有提到自己的儿子。夷缃没多想，到了殿内，便将嬴政交给她的盒子呈上，道：“大王让奴婢亲自带来的，说是一共有两份礼物，让太后务必收下。”
　　赵姬神色微不可见的一僵，有些舍不得又有些犹豫地抚摸着花纹繁复精致的盒子，感叹道：“这孩子……明明只一个盒子，还有一份礼物是你吧。”
　　她一语戳破，夷缃额头不免再次挂下三条黑线……真肉麻。
　　赵姬突然便不说话了，她颤抖着手，却总也打不开盒子。夷缃以为她激动所致，便帮她打开盒子，只见里面堆着两件华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折叠好了。赵姬勉强笑了一下，将衣服拿了起来，却是极小的款式，只够四五岁的小孩子穿。
　　这边夷缃还没反应过来这恶作剧似的礼物，赵姬突然惊叫一声，将盒子“哐当”一声掀到地上，整个人瘫软在塌上，脸色惨白，喃喃道：“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什么都瞒不住了……”
　　“太后，你怎么了？”夷缃抚着她的背，不知发生了何事。
　　赵姬□□，面色惊惧万分，闻言慢慢转过头来，陌生人一样盯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而后成了无可掩饰的愤怒和失望，扬手狠狠打了下去，“贱婢！”
　　夷缃手足无措地跪下，脸侧火辣辣的疼，很快肿了起来。她被赵姬说翻便翻的脸吓到了，本能地想到是这两件衣服出了问题，小孩子的衣服自然是给小孩子穿，她脑中一闪，孩子、面首，莫非……
　　赵姬既惊且惧，狠狠踹了她一脚，尖声怒道：“贱婢！你这贱婢！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她情绪不稳，起初只能重复说着这几句话，而后忍不住簌簌落泪，哭道：“亏我将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起初你说不愿去咸阳我不勉强，你也曾发誓不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去。我如何做错了，教你这般忘恩负义出卖我？”
　　“太后。”夷缃腰间受伤处被踢了一脚，忍痛道：“太后，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说，这是大王自己查出来的。”
　　赵姬尖叫：“胡说！我和长信侯有孩子的事，整个大郑宫就只有你和阿楠知道，阿楠在我身旁寸步不离，又怎会告密？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夷缃还算残留了点理智，焦急地辩解道：“奴婢就算真的告了密，此刻也没脸再来见太后您……我这又是何必？”
　　“你是故意的。”她泪流满面，身体一软从塌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发丝凌乱，惊恐地捂住脸，“大王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赵姬被吓傻了，她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要谋反，要杀了自己的儿子，让他自己的孩子当秦王，整日地提心吊胆，现在东窗事发，仿佛一夜间所有的计划都暴露在嬴政眼前，她崩溃，后悔，恐惧，只好一股脑将情绪倾泻在夷缃身上。
　　夷缃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赵姬都不会听进去，只道是赵姬害怕自己被儿子发现和别人有了孩子给大秦蒙羞，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奴婢愿自荐清白，在大王面前替太后辩解。”
　　赵姬猛地站起来，“我不要你可怜！”
　　“轰”一声，整个桌案都被她推倒，夷缃面如金纸，后背的衣衫早被冷汗浸湿。
　　她气喘吁吁声势浩大，夷缃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太后，君候他回来了！”阿楠欢欢喜喜地跑进来，被殿内的景象吓了一跳，扑到地上要去扶夷缃，“夷缃姐，你怎么惹太后生气了？”
　　“让她跪着！”
　　赵姬话没说完，嫪毐已经进来了，见此狼藉，大惊道：“这是怎么了？”
　　赵姬一见他，嘶声哭道：“你放手吧，大王已经知道了！”
　　嫪毐被她劈头一句弄傻了，“你说的什么鬼话？”他目光慢慢移到跪着的夷缃身上，一瞬间恍然大悟，怒不可歇地掐住她的脖子，“你都跟那小子说了什么？什么时候告诉他的？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夷缃痛苦地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紧紧抓住嫪毐的手，仿佛这样能缓解苦楚。
　　阿楠不明所以，急的眼都红了，“君候，有话好说，夷缃姐都不能呼吸了。”
　　赵姬双目无神：“大王给我送了这两件衣服，是在暗示我他已经知道了我和你有了孩子的事。他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还会原谅我吗？”
　　嫪毐回头怒道：“妇人愚钝，毁我大事！我早便与你说这贱人不可靠，当日要杀她你不允，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夷缃心脏漏了一跳，难道当日她落水一事是嫪毐派人所为，而赵姬也是知情的吗？她红着眼看着赵姬，赵姬心虚地别开了目光。想到她先前还就这事对自己嘘寒问暖送药，夷缃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这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阿父，阿母，你们怎么了？”
　　几人闻声看去，只见内室门口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扎着髻，睁大了眼好奇地瞧着她们。
　　嫪毐手劲略松，夷缃好容易缓了口气过来。
　　赵姬愣了一下，冲过去摸摸孩子的脑袋：“乖，不是叫你没事别出来吗？”又立马对阿楠道：“快把孩子带下去！”
　　阿楠担忧地看了夷缃一眼，匆匆把孩子抱进内室。
　　嫪毐回过神，手劲加大，“我把这贱人杀了，尸首就给那小子寄过去。”
　　夷缃：“！！”不带你这么缺德的！
　　她只觉得缺氧，胸腔闷得发疼，神思已经恍惚起来，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趟跑腿，竟要了自己的小命。
　　“等等。”赵姬突然出声阻止，声音镇定了不少，“你现在……别杀她。”
　　嫪毐抓狂：“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
　　赵姬跺脚道：“要么你现在就向大王请罪，要么你别杀夷缃！”
　　嫪毐手微微放开一些，冷笑道：“请罪？我何惧嬴政小儿，为何要向他低头请罪？”
　　赵姬急道：“因为他已经知道……”
　　嫪毐不屑又不耐地打断她：“知道又如何？今日我去蕲年宫向他请安，他还不是照样客客气气待本侯？这个昏君，竟然还将吕不韦留在咸阳，雍城无人可守，本侯不正好趁虚而入？赵姬，此人成不了大事，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才是命定的秦王！”
　　赵姬缓缓摇头，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你不懂，我生的孩子，我还能不知道？我后悔了，你也早点收手吧，这样大王或许还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宽恕一二。”
　　嫪毐已听不进她的话，将夷缃往地上狠狠一甩，自言自语道：“本来要在明日的冠礼上……不过现在看，本侯是等不及了，今晚便行动。”又指着夷缃对外头侍卫道：“把她带下去关起来，看好了，看在太后求情的面子上先不动她。”
　　他把赵姬扶到塌上坐好，擦擦她的眼泪，“好了，别哭了。”
　　赵姬闭上眼，叹声道：“你要什么？”
　　嫪毐道：“秦王玺印，是不是在你那？还有你的太后玺，也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