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人天相》动

3、映日荷花别样红

　　后门司上下都知道柴房新来的小工和大管事的孙女小泉形影不离，属皇亲国戚类别，得罪不得。
　　阿吉倒也没想通过小泉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他自小鲜少和女孩子接触，寡妇村虽然有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女娃娃，但阿吉娘不许他和她们走在一道，大约是怕日久生情惹出祸端。和他在街上厮混的又都是些蛮小子，得闲只知道寻事捣蛋，并没有女孩子肯理他们。
　　小泉自幼长在后门司，爷爷着实宠溺，后门司众人将她当小公主伺候起来。她古灵精怪，轻易就腻烦了这种境况，她见后门司来了个又整齐又干净的小哥哥，觉得新奇喜欢。而阿吉不像众人一味顺从，只实心实意地和她一起寻乐子，更是对了她脾气。
　　小泉生得粉嘟嘟地水灵，只要她肯费心来讨好，是谁也招架不了的。阿吉没了娘在身边管着，听小泉甜甜唤他“阿吉哥哥”，便禁不住飘飘然，屁颠屁颠地由她带着在后门司里到处找玩儿。
　　后门司占地颇广，因此格局布置上极是大气，院落相接处均有花园，风格迥异，各处有各处的乐趣。有石人的是内院右侧的小花园，最大的花园是大院南侧的荷园，由园中的荷花池塘而得名。小泉和阿吉每日里在几处园子里踢毽子、捉迷藏，游玩戏耍，左园中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天气好时两人便一起放纸鹞。阿吉又跟小泉说起平日里玩的蹴鞠，小泉听得兴起，召集了一些年轻的小厮，在园里搭了台子，大是痴迷了一阵子。
　　这日阿吉睡了个饱觉，起床早过了辰时，穿戴完毕见太阳晒到了门栏上，小泉却还没有过来找他。微微有些纳闷。他伸伸懒腰，觉得有些饿了，一思量，便出门右拐自回廊小门穿过，往伙房走去。
　　阿吉住的是下院的厢房，距伙房约莫有半刻钟的路程。其实后门司十分讲究等级分管，像阿吉这样最低等的打杂小工，本来只能住在下院中专为仆役搭建的排房，但阿吉是入夜时分进的大院，被朱管事安置在了厢房。之后众人见他和小泉亲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只当是大管事的特意安排，没人敢问上一句，由着他破例住在这里。
　　阿吉自橱下老陈处要了碗瘦肉粥，唏哩呼溜三两口下了肚，又捏了块春饼，走向柴房。远远就看到一人半蹲着挥动斧子，是个叫做小泥巴的小工，人十分勤力但手脚不甚利索，每天忙忙碌碌却事倍功半。这个小泥巴一早起来便开始劈柴，到天黑时才能勉强完成，再手忙脚乱着急着打理其他活计，是伙房众人取乐的活宝。
　　阿吉走近，笑道：“小泥巴。我四处兜兜，过午再来劈柴，小泉若是来这里找我，你让她直接去荷园。”
　　小泥巴睨一眼阿吉，又低头钝钝地劈起木头来，喉咙里浑浊地“哦”了一声。阿吉知道这人有些古怪，见他出声应承了，也就不以为意。他在旁立了一会，瞧小泥巴笨手笨脚的模样，突然觉得几分同情，不由得又笑道：“但估摸着今天我还得比你先劈完。”
　　小泥巴抬头一愣，大约是发觉阿吉并没有恶意取笑的意思，呆呆望住阿吉应了声“哦”。阿吉见状更是一乐，见小泥巴脸上抹黑着好大一块污秽，走过去随手就要帮他擦去，笑道：“你还真是呆气。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干净，难怪叫做小泥巴。”小泥巴却吓了一跳，挥开他的手，向后弹开。
　　阿吉上前拉住小泥巴的手臂，伸袖子硬是在他脸上一拭，道：“这不就好了，咱们儿都是柴房的，我也不笑话你。走了。”由着小泥巴愈加迷糊不解，心底暗笑，径直转身走开。
　　阿吉这时已在后门司待了近月，对各处都是熟门熟路。他看出小泉是朱管事手心里的宝，便跟着小泉在朱管事面前晃来晃去，凭借几分小聪明，很快掌领了诀窍，没过得几天已能善用小泉的威力。便也不再怕那朱老头会来烦咄自己，大了胆子在后门司里直来直往。
　　他穿过上院偏角过道，路边紫薇花开得正艳，茂盛的枝桠从路侧伸出来，紫红色花簇打在头上。便伸手折了一枝，凑近鼻间闻得幽幽淡香。他将花簇插在腰带上，过西侧门，就入了荷园。
　　荷园呈现着浓墨重彩的夏日景致，绚丽婀娜，只有荷花塘在绿荫包围下，淡抹着一层细雾。粉色荷花亭亭而立，莲叶浑圆宽阔，交互叠翠，这时天尚未热起来，柔和阳光洋洒在池水上，映照着熠熠鳞波，几对养着的鸳鸯扑打翅膀。阿吉在树阴下挑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但觉得心旷神怡，懒洋洋就仰躺在了石上。
　　阿吉听蝉鸣清脆从岸边传入耳膜，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突听扑哧一声笑，粉桃似的小人坐在了身侧。
　　阿吉喜道：“小泉你来了。”挺身坐起。小泉笑道：“你在学蝉叫？却也不像哪。”阿吉做个怪脸，道：“才不是，我哼得是从街上卖唱人那里听来的小曲。”他拍拍背脊上的细石粒，拔出腰间的紫薇花，道：“给你的。”
　　小泉淬一口说：“好丑。”阿吉这才发现花儿已经蔫了，只得呵呵傻笑，讪讪抛到地上。他见小泉穿了件藕色小衫，腰间系着淡黄色丝带。便道：“那我给你去摘朵荷花。”
　　荷花都飘在池塘中央，阿吉见伸手够不到，一纵身跳入池中。他潜到水下，猛地钻出，那些鸳鸯逃尤不及，只得一个劲往荷叶里挤。阿吉嘻嘻笑，攀下一朵半开的荷花，连同两枝小叶，一起捧给小泉。
　　小泉接过荷花一嗅，笑道：“阿吉哥哥，荷花香气不郁，但是提神。”
　　阿吉拧着衣角，点头笑问：“怎么没有带装蟋蟀的陶钵过来，不是说好了今天斗蟋蟀。还是你昨晚悄悄让他们相斗，已经咬死一个了。”他见小泉来时两手空空，料想答案必定是后者。小泉玩心甚重，对阿吉告诉她的新游戏，都要费心仔细研究。
　　小泉道：“这次你可猜错了。其实是我忘了今天我得做功课，不能和你玩了。”
　　阿吉问：“做什么功课？”
　　小泉说：“午膳后要和爷爷一起听司里叔伯几个议事。刚才就是为辰会耽搁了，不然老早就可以来告诉你。”说着突然生了气，撅嘴道：“阿吉哥哥真坏，不在屋里等我，害我去柴房里找。那个小泥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泉讨厌他。”
　　阿吉一搔首，道：“我也只是想荷园里比较畅快，但你为什么要去听什么议事和辰会。斗蟋蟀不是更有意思，而且我还可以为你抓知了。以前我们把村里几百只知了都抓了烤着吃，味道不知道有多好。”
　　小泉皱眉道：“那也只能等明日了。议事我是断然不能不去的，要是我躲避偷懒，不思上进，就做不成后门司大管事了。”阿吉问道：“做什么大管事？”小泉道：“后门司大管事一职本来也不世袭，但我祖爷爷和爷爷都是大管事，爹爹也是叔伯间最聪明，武艺又最高的，本来也要接任大管事的司职。只是他和贼人交手负伤，我三岁那年过世了。我爹爹为人不骄不躁，办事稳妥，是我叔伯一辈中的佼佼者，他去世后其他人自愧比不上爹爹，爷爷只好继续做大管事。”
　　小泉这段话是从长辈们口中听说的，转述时候便将他们评叹的话也一并附上了。小泉道：“妈妈为了生我死了，爹爹伤重不治，我自小跟爷爷长大，所以也决心要做后门司大管事的。”阿吉点头，心想小泉妈妈为了生她死了，遭遇和我爹差不多，小泉的爹爹死得却有些不明不白。
　　小泉继续道：“爷爷最疼我，晓得我这个志气，夸我没有丢老朱家的脸。他说只要我存了这个念头，叔叔伯伯定会尽心辅助我。”说着她眼一抬，眸光乍现，晶晶亮道：“我从七岁起就开始听爷爷们议事，必须学会掌管大局，不然叔伯们虽然听我号令，心里不服气，将来时间长了说不定就不愿意让我做主后门司了。”
　　阿吉见小泉一脸神气，心里着实几分羡慕，荷花堂虽然不是官府，但后门司这么大的一个财主宅院，大管事叱咤风云，论级起来怕要强过扶苏城的衙内。
　　小泉却又神色一黯，道：“只是我是女娃儿，功夫上必然要弱势，强求不来。爷爷说即使将来我做了大管事，仍不能睡外间，只能在后方统管做大帅。”阿吉知道外间就是那天他进荷花堂时红漆大门边的小屋，是后门司最尊贵的地方，只有几个大管事有资格在那里轮流守夜。忍不住为小泉可惜。
　　小泉叹道：“爷爷说天之骄子也不能事事都如意，我能有做大管事的机会，已经是造化宠爱的缘故。阿吉哥哥，你现今在了荷花堂，也须得寻思上进。你若能做上护院甚或管事，便可以住到上院，我找你也近得几步，那可多好。”
　　阿吉心中一动。后门司有三座庭院作居住用。杂役小厮住下院，护院管事住上院，内院则在上院隔壁，是几房大管事的住所。但朱管事多数时候要住在外间守夜，小泉由几个叔伯和照顾她起居的嫫嫫陪伴。
　　下院在议事大院东侧，而上院则在西侧，平时走动起来不甚方便。阿吉听小泉这么一说，也觉得在上院和小泉的住处只隔得几步，便利不少。他知道住上院的人都不必自己动手砍柴做饭，确实是一个上佳的去处。但又一想，自己的爹爹虽然也死了，却没有小泉这样的爷爷，做得好了也没人看重，即使会什么掌管大局，也没人乖乖地听自己号令。又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小泉道：“阿吉哥哥，我要去议事厅了。”阿吉便起身陪小泉一起到议事大院。他目送小泉进了内厅，见藕色裙踞隐没在雕栏画柱之后，突然觉着几分怅然，没了再去玩耍的兴致，立着发愣了少许时候，转身回向柴房。
　　才走出几步，身后一人唤道：“阿吉哥请留步。”阿吉回头一看，认得是后门司书记官，从那两侧缀满紫薇花的小路里穿了出来。那书记官小步上前，对阿吉作了个揖。阿吉皱眉，见那人已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一抹山羊胡子，想，这人年岁不小，却叫我阿吉哥，我掉你一地鸡皮疙瘩。他面上仍平静，一抬手道：“不用多礼，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原来虽然阿吉不过是一个打杂小厮，但后门司众人知道他和小泉亲近，谁也不敢轻视他，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这几日阿吉已有若干人向他示好，见面唱诺的比比皆是，他早就见怪不怪。而且习惯了小泉对旁人清淡的模样，自己也学了几分，养出了几分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