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传》紫*青

7、（六）

　　九儿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手扯着被子，对坐在一旁的鲽梦露出警惕之色：“你离我远点。”
　　鲽梦侧头看他，妖颜在水色中更添艳丽：“天界决定贬你下凡？呵，真是明智哦，玉帝终于认识到留着你只会使他丢脸。”
　　“狗嘴吐不出象牙。”九儿怒瞪着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没说错，天界是该贬他为凡人。本想速速离开此地的九儿，又犹豫起来，私自跑出天界铸成大错，还有脸回去？天界的威严都败在他酒后的胡闹中。
　　鲽梦看在眼里，忽而弯唇一笑，俯首凑近九儿失意的脸：“怎么不说了？你不是很会吵么？撒酒疯掉进洞庭湖，砸坏我泽宫数件珍宝，搅得我不得安宁，打算怎么补偿？”
　　九儿无力地抬眼，看了一眼这不怀好意的笑容，又垂下了头：“任你处置。”
　　“你倒是爽快，”鲽梦抬手挑起九儿的下巴，指尖缠上盈紫的发丝，一点一点地抚过，“这么颓丧？谁欺负你了，小九儿？”
　　“谁会欺负我……自欺欺人罢了……”对着忽然温柔的鲽梦，九儿叹了口气。
　　鲽梦抚摸着他的头，凤眼邪邪挑起：“该不会是你那漂亮的六哥……”
　　“别说了，”淡淡地打断，九儿揉着额头，努力想抹去昨日的记忆，“谁都可以关心我，照顾我……到最后，再欺骗我，抛弃我……”
　　不经意间，有泪滑出眼眶，滴在了鲽梦的手背上。
　　清波荡漾，多了一丝咸味。
　　“小九儿，你为何非要在意他们。”鲽梦抖了抖长袖，擦去手上的泪滴，“天界的人都是自私的，想管你便管，不想管便不管。你能确定，他们真的关心过你？”
　　“我……”九儿听着这不冷不热的语调，眼底模糊了。耳边响起金猊昨日说的那个“野种”，对，野种……
　　“你看，一个小小仙女私下凡间，天庭也会不遗余力地抓她回去；而你呢？好歹也是一名天将，却不见半个人来找你回去……”鲽梦放轻了声音，故意讥讽地笑了笑，“你在天界，可有可无哦。”
　　九儿别过头，颤抖的手捂住心口，凄然惨笑：“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静静地凝视他，鲽梦轻叹：“九儿，你真是……贱得可怜。”
　　“是啊……”九儿呜咽着应了声，贴近鲽梦身前，缓缓靠上他的肩，把头埋在他怀里，“让我靠一下……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鲽梦淡漠地看着这个已习惯羞辱的人颤抖着缩在自己怀里，温顺地流泪，不似从前的聒噪。不知怎地，他伸出手，环住九儿的身子，轻抚着他纤细的背脊。
　　原本该继续的嘲讽，此时却淡了。狭长的凤眼收敛了锋芒，取而代之一抹安宁。
　　幽静湖光晃荡着水影，珠丛深处难得添上柔情。
　　忽而一阵珠帘叮当声，惊得九儿身子一颤，赶忙推开了鲽梦，背过身擦去泪痕。
　　“首领，时辰到了，”珠帘那端依稀现出鳕涅的身影，“请首领移驾去前殿。”
　　鲽梦低低一笑，站起了身：“阿涅，好好照顾我的贵客。”转首邪媚再笑，说不清是温柔还是玩味的眼神让九儿慌了神。
　　“是，”阿涅应声，掀开珠帘，恭敬地让鲽梦走出，待他走远，她回头望着榻上之人，素颜顿生冰寒之意，“龙神九公子，首领大人有要事在身，无暇多管你的闲事，请你自重些。”
　　扑面而来的犀利敌意让九儿皱了眉：“我可没求着你们首领管闲事，还要我谢他么？”
　　鳕涅冷笑，额间黑鳞生出刺眼的光：“别以为首领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可以如此嚣张。九公子无才无貌，有何资格站在首领身边？”
　　“阿涅姑娘有才有貌，他也未给你什么好脸色吧。”九儿简单地束了头发，淡然回敬。确实，自己灵力低劣，貌不出众，在三界之中一无是处。
　　“哼，”鳕涅淡定从容，轻蔑一笑，“我是首领的部下，只需要他的信任，与你这下贱的玩物可大不相同。”
　　玩物？！九儿瞪大了眼，第一次……有人这般评论他……
　　“听说九公子在龙神宫并无重用，之所以安享富贵，全是靠讨好献媚于兄长。”鳕涅冷淡的声音犹如利锥，“同时做八位兄长的玩物，九公子很厉害哦。龙神宫有四位容貌出众者，我还以为九公子会比他们更美呢……今日一见，真不知九公子是以什么手段勾引兄长的呢？”
　　原来天界早有这种流言。九儿觉得心凉了大半，自己一身清誉，竟会惹来此等恶语中伤！龙神宫已有蚆嗄的秀雅之姿，蒲牢的妩媚之容，金猊的高贵之态，狴犴的冷艳之貌，自己也从不想与这四人的光彩相比……凄凉之余，尽是悲哀。
　　“说完了么，”九儿沉闷着声音，“你可以出去了。”
　　鳕涅斜眼瞥过他低垂的脸，不屑地转身掀帘而出：“冥顽不灵！”
　　珍珠敲打在一起，声音清脆如乐。
　　九儿看着水晶壁上倒映的自己，容颜苍白惨淡，仿佛死过一次。
　　天界的九儿，是该死了吧。

　　鳕涅走出房门，绕过长廊厅殿，只身来到珊瑚亭边。亭中，鲽梦白衣胜雪，悠然倚栏，执着水箫轻奏一曲哀惋。
　　她看着他，不由得伤神片刻。首领的心，究竟在何方？
　　“你来了，”鲽梦断了箫音，轻声问道，“如何，我吩咐的话，跟他说了么？”
　　鳕涅应了一声：“照首领的意思，都说了。他也信了。”
　　“是么，”鲽梦收起了水箫，转过身来，脸上笑意醉人，“九儿九儿，天界既然不要你，你就乖乖做我的棋子吧。”

　　“首领，据人回报，天界并无动静，看来椒图真是无足轻重。”数日后，鳕涅带回这个消息，冷若冰霜的脸上有一丝轻蔑之意。
　　鲽梦璨然一笑：“只怕是龙神宫嫌这事丢人，未敢上报罢了。”
　　指间水箫反射着粼粼水光，斜映在他银色的眉心鳞上，半晌，他微皱眉头：“连龙神宫也不来寻他么？传闻椒图是龙神最疼爱的儿子……即使灵力低下，也不至于如此对待，甚至这么轻易便让我掳了他来……”
　　那天醉酒之夜，并非九儿自己失足跌落凡尘。当夜鲽梦因好奇鲪悔的举动，潜去了望灵台，找到了灵山洞穴中通入天界的甬道。不想无功而返的他正巧看见九儿醉倒龙神宫外，被龙女们扶回了房。鲽梦偷听到那些龙女的议论，知道事情原委，心生一计，便掳走九儿。
　　他骗九儿，说龙神宫不管他死活。
　　他骗九儿，是自己收留照顾了他。
　　让九儿成为他的傀儡，供他驱使，任他摆布。
　　鲽梦轻叹，发似绢丝，随波飘扬：“莫不是，椒图的身份另有隐情……阿涅，此事有些可疑，你给我打探出龙神宫关于椒图的密闻。”
　　女子低应一声，随即略略沉吟：“首领……真的要与这天界之人扯上关系？近日王上将召见各部首领，若王上得知，必会怪罪……留他只会污了首领的声望威名啊！”
　　“鳕涅，”凤目一凝，冷光如刀般咄咄逼人，鲽梦侧了首，唇边笑意阴邪，“你不是鳕夙，轮不到你来教我如何当好首领。”
　　丽颜黯淡了光彩，她依然清冷，对着鲽梦施礼：“阿涅不敢造次，望首领恕罪。”除了她已逝的兄长，谁都牵动不了首领的思绪。哪怕，她已代替兄长爱了他这么多年。
　　鲽梦一拂衣袖，淡道：“你退下。”随即起身，曼妙身姿使鹭羽白衣生辉妍韵，举手投足轻盈如华梦。
　　鳕涅退出珠帘，回首又望一眼他。明明近在咫尺，却曼舞幽水深处，如同一个谁也触碰不到的梦。
　　帘内，鲽梦看着水晶长屏中自己阴柔如魅的模样，不由得凤眼生邪：“九儿，就让你尝尝我的怨恨吧……阿夙的仇，我会一点一点地报……”
　　忽有近侍在外低声通报：“首领，椒图真的那样做了，一切皆在首领意料之中。”
　　“是么，”鲽梦转身，华服曳地，“正合我意……也该去看看我的傻九儿了。”
　　一声轻狂笑，放荡邪气生。鲽梦半绾青丝，白衣妖颜翩若惊鸿。如此，他摒退侍从，独自走向九儿孤居的小室。
　　鲽梦轻推贝扇门，珠帘随波晃荡，室中人影纹丝未动，仿佛呆滞失魂。他隔着珠帘看去，九儿面色惨淡，紫瞳黯然无光，唇间翕动，似在念着什么伤心往事，眉头愁绪早已化遍眼底。他无力地倚在床阑边，一手下垂颤抖，一手似抬未抬，掌中握着一截刃光，颤颤巍巍地靠向心口。
　　真的已经绝望到想自尽了……鲽梦眯了眼，冷意染遍寒冰珍珠。
　　心如死水的九儿，一点一点地举起那匕首，却不知如何了断。身败名裂，大概无人会同情，与其遭来骂名，不如清白而去。
　　“六哥……我死了，便对得起你了……是你对不起我……”喃喃吟声，细碎哀语，九儿垂下头，呜咽饮泣。
　　抬起的匕刃对准胸膛，只待轻轻一推，单薄的身子便将消弭三界之中，带走罪恶妄念。
　　九儿深吸一口气，正欲了结自己，忽而一道激流暖波袭来，正中手腕。九儿惊诧，匕首已脱手，被疾流回旋带走，直入珠帘边突然现身的白衣人手中。
　　“你……”九儿揉着手腕，回头望去，小脸的苍白已撑不起戒备，“你来看笑话么。”
　　鲽梦信手执起匕首，眼神却比刀刃寒光更犀利。他冷笑一声，朝九儿走去：“想死？不如我来帮你。将来告诉天界，你勇斗鲛精而战死，好让天庭追封你个‘忠勇’谥号。”
　　九儿咬了咬下唇，满目敌意：“就连我自尽，你也迫不及待地想来羞辱一番？”
　　“只怪你我天生为敌，”鲽梦停在九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俯下身，轻佻地用刀背在九儿脸上擦过，“既然你我有缘，不妨帮你一回。如何，龙神九公子不介意死在一个妖精手中吧。”
　　紫莹莹的瞳孔涣散了神采，九儿任那冰凉刀背摩挲脸上，削光了他的自尊。薄唇映着刀光，淡淡挤出一句：“鲽首领不介意脏了手，就动手吧。”
　　鲽梦扬眉，邪气一笑，手中匕首刀气逼人。九儿闭了双眼，安静地等待冰寒割裂身体。
　　刀光闪过，水波激流一泄而逝。
　　九儿微微睁开眼，迷茫地看向身前人。鲽梦温淡地笑着，放下匕首，掌中遗留一缕紫发。
　　“以发代首，”鲽梦轻轻吐气，吹散断发，“天界的龙神椒图，已经死了。”
　　发丝如穗，散落水波各方，九儿怔怔看着，一时无言。
　　鲽梦抛下匕首，纤长的指抬起九儿的脸庞，一点一点揉开脸上僵硬的表情：“如果你愿意，在这里重生也无妨。”
　　被削短了一截的头发抚过脸侧，九儿抬眼，情不自禁地凝视鲽梦那双似笑非笑的瞳眸，忽而心底慌乱，如同很久以前初次被迷惑时那样。
　　一丝妖娆笑意绽于唇边，鲽梦反手捧住九儿的脸，轻柔地压下一个吻。柔软的触感蔓延开，刹那间，鲽梦感到有泪滴在了手上。
　　“梦，你的肩，借我靠一下……”泪痕纵横，九儿侧身，把脸俯藏在白色衣褶间，忍不住扑进鲽梦怀里。
　　鲽梦环抱着九儿的身子，坐在榻上。他抽出随身带着的水箫，放置唇边。水浸水音，绵绵不绝，如若洞庭水漫流千年。
　　九儿被他双臂环着，靠着他的肩，泪水迷蒙的眼融入了他的影子，耳畔清宁，听箫如梦。
　　天界不要他九儿，他也可以不要天界。天界容不下他九儿，这里或许容得下他。
　　九儿的身子逐渐温暖起来，驱散了长久的阴霾。恍惚间，他觉得，他可以忘记六哥的一切，只记得身边这人的温柔。
　　箫音袅袅不绝，而奏箫之人的眼底，尽是狠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