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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九) ...

  •   杭州自古繁华不假,确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且不论走夫贩卒比比皆是,光是混迹于人群中的仙气、妖气就有好几路。
      饕餮几乎开始怀疑这里莫非有个妖精会馆,火月是不是上那儿投奔盟友去了。
      玲珑果然是喝多了,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跟着走,没了往日的机灵。
      幸亏饕餮以往在下界办差时留了点心眼,安排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手,此时只需召来几个打听一番,事情便有了眉目。
      丁衙役说,府尹正帮太守准备上奏朝廷,延期筑堤。
      冯菜贩说,瞅着太守去隔壁首饰铺子给一红衣女人置办镯子,还上后街裁缝铺子做衣裳。
      李仆妇说,太守夫人是丞相千金,不准太守纳妾,有一回太守多看了小丫鬟两眼,夫人回头就打死了那丫头。
      王媒婆说,太守在西子湖畔相中一宅院,临水近巷的,那天瞅着有轿子抬进去了。
      梅伶人说,前天太守带了个红衣女人上曲苑风荷的戏台听曲儿了,还非说那女人是府尹的表妹。
      孟船夫说,昨天那女人傍晚在湖边散步,还扔了个绢帕进湖里,本想帮她捞,却啥也捞不着。
      林掌柜说,昨晚那女人要了楼上赏月的厢房,看了一晚上月亮,自己哼曲儿自己还笑。
      张跑堂说,那女人从厨房要了两只活鸽子,送菜的时候看见她把鸽子放飞了,盯着月亮的眼睛还红了红,可能是衣服太艳了给映的。
      饕餮领着玲珑,投宿到王媒婆指的宅子对面的客栈,虽然人家硬说没房了,他死皮赖脸地说后厨柴房也行。
      于是玲珑进了后院,直接仰面倒在柴垛子上呼呼大睡,也不管天上艳阳多炙人。
      饕餮顾不上他,坐在后院井沿上望着对面静悄悄的深宅,发觉妖气似有似无。火月一定在联络什么人,鸽子可能只是幌子。如果她是召风月等人回来,那么他处心积虑的封山就毫无意义了。
      太守一天不给她延迟修堤的准信,火月可能还不会离开。所以,他仍有时间暗中周旋,没有将她擒拿的十足把握,绝不能贸然出手。
      转眼到了正午时分,听得街上一阵喧闹,饕餮从后院小门探出头,看见一顶轿子抬了过来,停在宅子偏门处。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敲敲门,里头守门的小丫鬟开门张望一番,跟仆妇寒暄两句,转身回去了。没多久,小丫鬟领着一个美艳绝伦的红衣女子出来,仆妇讨好地迎上前,将她请上轿子。
      红衣女子简装打扮,言笑晏晏,媚骨似柔水,一个眼神就让轿夫几乎走不动路。上轿前理了理裙子上系的同心结,眼角微挑,若有若无地瞥了眼偏门旁的小巷深处。
      饕餮等轿子走远,才从巷子里的小院门中走出,到巷口眺了眺,回头望着眼前藏娇的金屋。
      那个就是火月,道行不错,能把妖气藏得令他难以觉察,称得上是佼佼者。
      时机就在眼前,饕餮自然不会放过。
      他跃墙潜入宅子里,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宅子不小却不过一个空壳,除了太守送来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饕餮不相信火月来这里只是单纯为了阻止修堤,总觉得她应该留下些谋划的痕迹。
      带着这个想法,他将火月的香闺细细地又看一遍。这一回,他的目光停在铜镜旁的一个匣子上。
      匣子看着普通,四方形状,上面随意撂了把桃木梳子,旁边放了方帕子,看似摆首饰用的。走近细看,才发觉匣子是以一种极像木纹的金器打制,匣上镂花奇特诡异,忽圆忽长忽扁,像种渐变的图形。
      这匣子,摆首饰略小,放胭脂嫌大,又与梳子绢帕铜镜等常用物置于一处,可见主人平日定随时用它。
      饕餮索性打开了,只见里面整齐地叠放着数方白丝绢。随意抽出一方,展开,确实白如纸张,只在左下角以微不可见的银丝线绣了极小的圆形图案。他又拿出一方,依然如此。
      帕子上没有施任何法术幻术,就是一方方干净得诡异的白帕子。
      饕餮正想把帕子放回原处,指尖所触,突然发现匣子底下似乎有件不同于丝绸质感的硬物。掀开最下面一方丝帕,匣底赫然露出一块刻着“火”字的玉饰腰牌,和一张发黄的羊皮。
      腰牌不必说,自然是火月的随身信物。引起饕餮注意的,是那张羊皮。
      一张皱了的羊皮地图,绘的极其粗略,只简略标出了江海山林。唯一突兀的,是几道朱砂标注的细线。
      凭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川岳江河名称,他勉强辨认出朱砂线的几个起始位置,大约在天山、陇地、白头天池以及他刚刚离开的钱塘江。而朱砂线汇聚的地点是一致的——蜀地。
      饕餮将匣子放回原处,悄然离开。
      虽然不明白地图上究竟传达了什么,但他心里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回到客栈后院,玲珑扒着柴堆睡得不省人事。
      若说玲珑醒着的模样是天生狐媚,偏偏睡着了就显得清丽单纯。尽管吃过这小子的亏,饕餮对他还是讨厌不起来,带在身边还有些乐趣。想着,他把外衣脱下,盖在玲珑身上,自己靠在井边,低头对着井里的倒影发愣。
      除了先前照顾椒图和受伤的金猊,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样照顾过谁……是谁呢?
      井里的脸清爽干净,一副十分值得旁人信赖的长相,只是当下的表情有点困惑。
      井里倒映的阳光有些刺眼,如果换成月光会柔和些,听说西湖上的三潭映月就是柔美如画,天上湖里流光溢彩的银色圆月……
      银色……圆月……圆月?!
      银色的、圆形的……那些帕子上绣在角落的,莫非是月亮?!
      银色乃冷晖之色,银线绣的月亮,岂不是代表了“冷月”之名?如此说来,匣子里的丝帕,可能是狐王冷月用以传令的一种诏书,但……火月手里怎会有这么多空诏书?
      思绪涌上脑中,饕餮越发怀疑火月与冷月的关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圆月圆月,猛然想到匣子上那些个有圆有扁的图案,不正是变幻圆缺的月亮么!
      月之阴晴圆亏,从朔月变至望月,再变至晦月,乃一月中的月相变化,与匣子上时如长梭时如圆盘的图案走势一模一样。
      看来这群狐妖也不避讳,名字里有什么就和什么扯上关系,连装诏书的匣子也雕镂着月相图。
      客栈外小贩的吆喝叫卖打断了他,想到自己一整天还没顾得上吃饭,干脆起身去了客栈大堂,让店小二拿两个包子。等油纸包着的肉包子送来时,门口来了个卖唱姑娘,哀哀凄凄地给点曲儿的客人吟着清平乐。
      这曲子唱得还不如玲珑随口的哼哼,饕餮攥着两个包子,正打算去叫醒玲珑一块吃,忽然眉头一皱,那不算动听的歌声仿佛一柄利剑,突然划破了某样东西的面纱,让他瞬间豁然开朗。

      玲珑睁开眼时,已经满天星光,月上树梢。
      他家主子正坐在井沿上,望着天上月亮若有所思,手里还捏着个冷掉的包子。
      “五公子?”揉揉眼,玲珑坐起来,盖着的外衣滑落到地上,他连忙翻下柴垛子去捡,“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饕餮没反应,还在看月亮。
      玲珑心虚地凑上去,以为他在气自己喝酒误事,慌慌张张地赔不是:“我知道错了,以后不睡那么久,啊不对,不喝那么多酒……就算喝多了也坚决不睡!你就饶我这一回……哎、哎,五公子,你有在听吗?”
      他大着胆子推了推饕餮的胳膊,对方才缓缓低下头,收回目光。这迟钝的反应让他还以为饕餮失了魂,哪知下一刻这厮竟拿盯月亮的深邃眼神盯住了自己,眸中精光吓得他双腿发软。
      “玲珑。”饕餮冷静中带着点激动的声音镇住了差点吓散的魂,一张端正的脸在此情此景中偏偏邪乎得很。
      “哎、哎,有……有什么吩咐……”玲珑挪着步子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玲珑后路也断了,暗暗叫苦地悔不该三番两次挑战主子的忍耐限度,瞟了眼钳住自己手腕的爪子,心想主子该不会要借着月色来个霸王硬上弓出口恶气?
      饕餮猛地把玲珑拉回身前,力道过大还撞掉了冷包子。顾不上这些,他压抑着一丝兴奋俯首凑近玲珑吓白了的脸,鼻尖差点撞了上去:“玲珑,唱歌!”
      “哈?”
      “唱歌,”饕餮有点语无伦次,“你唱的那首,几天前,有点土的歌!”
      被他反复念叨半天玲珑才明白过来:“你说‘香怨歌’啊……哎,五公子你怎么突然想听那个?”
      饕餮扬唇一笑,指了指头顶明月:“我刚刚才发现,这曲儿的名字应该倒过来念……香怨、怨香……谐音是——月相。”
      “月相?”玲珑抬头望望渐趋盈满的月亮,一脸不解,“月相不过阴晴圆亏,那曲儿里可半个字也没提到。”
      “莫急,”饕餮松开手,敲一记他脑袋,“你再唱来听听,一句一句地唱。”
      玲珑揉揉脑袋,慢悠悠地开口:“第一句啊……‘朔气澹澹随烟起,云纱散后有此曲’。”
      “‘朔’正是月初的第一个月相,”他冲着玲珑写满怀疑的脸微微笑道,“继续。”
      “新月出水来,整毕华裳点香缕。”玲珑有气无力地哼完,突然一个激灵,“‘新月’,词里……还真的有月相!”
      饕餮笑着点点头,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沾上了边。
      不等他继续发话,玲珑径自边哼边找:“‘娥眉妆素颜,对镜秋波传远去’,这句是……‘娥眉月’!下一句‘天上幽弦泣,哭罢别离待团聚’,第二个字第四个字拼起来就是……‘上弦月’!”
      饕餮微微锁了眉:“我逮住你的那天……也就是水月与雪月内外夹击黄蛾坡那晚,没记错的话,天上正是上弦月。”他一直没想明白被封在山内的狐妖是如何得知水月会在那天赶回,又如何心有灵犀地里应外合,莫非其中奥秘竟在这里?
      “‘泪眼盈盈盼,闭户不出守怀玉’,‘盈盈’指的是……‘盈凸月’!”玲珑越想越来精神,“五公子,现在的月相不正是盈凸月么!”
      饕餮抬眼:“没错……再几天就是满月……后一句是什么?”
      “呃……‘空望满江帆’……后面的不知道了,”玲珑耸肩,“果然有‘满’字,还有‘望’字!”
      “对,满月又称望月,”饕餮叹口气,“如此一来,后面几句中应当还有‘亏凸月’、‘下弦月’、‘残月’和‘晦’。”
      “最后一句是‘晦色如雪银晖现,此刻方是歌中序’,确是有‘晦’!”他抱臂支着下巴,想了又想,“前半句都是月相,可后半句又是什么意思?”
      饕餮闭了眼,静默片刻,才沉声道来:“你醒来之前我就一直在想,月相是代表特定的日子,就像节气一样,定好了日子应是用来做特定的事。”
      “后半句指的就是要做的事?”玲珑摊手,“词里都是些闺阁琐事,有什么玄机不成?”
      “……我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肯定,”饕餮说道,当日黄蛾坡遭袭之景历历在目,似乎正一点一滴地印证了他的想法,猛地,他睁开眼,“听你唱完,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玲珑连忙蹭到井边,坐在他身侧,全神贯注地等下文。
      “首先,‘朔’和‘晦’虽是一首一末的说法,其实表示的是同一种月相,所以,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应该连在一起看……‘云纱散’、‘银晖现’,似乎代指一个契机。”饕餮按着额头,颇为费解,“这个容后再想。‘新月’之句,提到整装点香,看似女子妆扮迎客,还有一种情况极为相似——领军出征。”
      整装备战,焚香献牲,歃血祭旗,挥兵远征。
      玲珑惊呼:“你是说,曲儿里说的,都是行军领兵之事?!”
      饕餮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娥眉’之句,‘镜’即‘近’,‘对近、传远’,指的不正是将军情发出,传令四方么。”
      “那么‘上弦’之句……有‘别离’有‘团聚’,岂不是指,先分兵几路、再会合兵力?”玲珑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所以上弦月那天,火月离开、水月归来!”
      饕餮一声冷笑,难怪封山封水也封不住水月赶回的消息,因为她回来的日子是藏在曲儿里,心照不宣的!又想一遍当时的场景,依稀记得那晚的月色似乎有点不寻常:“那天的上弦月……有云雾遮蔽、后来……‘云纱散’、‘银晖现’……这契机难道……玲珑,你们狐族,可有人能使出‘幻云偃雾’一类的幻术?”
      “幻术练到能‘幻云偃雾’这一层,那可得相当厉害。我想想,有两个八尾的长老能……月字辈的几位将军当然也能,还有狐王!他不仅能随心变幻云影,还会以封印之力借云影传讯,不过这要以九尾狐的‘暗月浮影’窥术才能看到,貌似火月就会……”
      饕餮一拍井沿,眉宇间英气勃发:“这便对了!那天一直有云雾遮月,午夜之时忽然散去,月亮闪了一道血光后竟亮了起来,随后,黄蛾坡才遭到内外夹击。‘朔’‘晦’两句的契机,指的是办事的时辰!”
      “时辰?”
      “有人施幻术控制云雾,待他撤去幻术,云雾散开、月晖重现之时,就是按那曲中暗号行军办事的时刻!”
      “啪啪啪。”
      三下清脆的击掌声突兀地响起,银月之晖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旖丽的影子,沁若兰馨的迷离红粉之香悄无声息地蔓延在清冷的院落里。
      两人警觉地抬头,月色笼上青苔斑驳的院墙,映照着悬坐于墙头的一抹妖冶。
      “真是精彩,想不到在下的沥血之作竟在这么美的晚上,被一个敌人和一个叛徒嚼出了破绽。”火焰纱衣勾勒一身妩媚,俯首璨笑秋水如燃,不是火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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