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青梧老（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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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府不同于沐颜走时的清静，门前繁盛如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沐颜出了轿子，静站在门前，见此场景，眼里亦滑了一丝怅然。
安净持向来喜静，心思缜细，翩翩风度，温雅君子，平生最是厌恶官场因循守旧的糜烂之风，每每提及，总是不屑一顾。
只是现在，门前车水马龙的那个人，可会有同她一般的失落与惆怅？
因着苏澈的病故，沐颜只一身白衣素服，在色彩纷杂的人群中分外醒目。身侧有人指指点点，也都被霁夜红着眼眶瞪了回去，而沐颜却是漫不经心地一笑，眸光静冷，越发显得清瘦孤傲。
“沐颜。”
拂袖欲转身而去，却被人叫住了步子，沐颜抬首，眼里那华服俊美的男子如此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俯身行了正式的礼节，沐颜容上清浅微笑，一字字疏离地道：“沐颜拜见九殿下。”
安净持一袭紫金色的袍子，头束玉冠，映衬得他愈加器宇轩昂、眉目温润，只伸手向沐颜笑容明净，道：“跟我进来罢。”
四周的人面容上皆是诧异之色，安净持这样的人，何时有放下身段真诚相对的人？不用尊称，不用礼节，只笑得清绝照人。
沐颜未在众人面前拂安净持的面子，却也再无过去平和的心境，只静默浅笑，回首一边对霁夜道：“先让轿子回府罢。”一边走至安净持身侧，低首轻轻又唤了一声“九殿下”。
安净持面色不变，依旧清朗温润，却在眉眼飞扬之间，有了帝王的霸气。两人并肩走入九王府，就如同叶子陵亦在时一般。院子里青竹摇曳，竹影下一张桌，一壶茶，一盏酒，定格成了亘古长存的画面。
安净持有个不同于常人的习惯，就是茶酒并饮。每逢三人相聚，沐颜品茶，子陵饮酒，唯有安净持是两者皆沾。茶的苦涩与芬芳，酒的清冽与淳厚，都是如此浓郁，以至于让人沉沦下去，忘却自己的身份、地位，甚至理想、抱负。
韬光养晦的安净持，就这样用将近十年的光阴，藏起自己的野心，一手布出连天的大局，网罗形形色色的人才，最终酿成了现今风华无匹的局面。
他常常笑得温柔，却比任何人都要心狠，也只有面对着沐颜和子陵，才会偶尔流露出疲惫而倦怠的情绪。却也只是偶尔……在沐颜的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个信念，安净持的完美也许会创造一个繁盛的容朔，却必定会失去更人性而温情的东西，抱憾终生。
那个曾用寂寞眼神与翩然身影指点江山的白衣少年，已经拥有了坐拥天下的实力，如莲花盛开一般绽出清越明朗的光芒，荡涤笼罩着容朔，他正一步步地靠近自己的梦想与渴望，成就属于自己的辉煌。然而这个人，终究不再是沐颜熟悉的安净持，也许能够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当它真正来临、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却依旧无法接受。她为他打造了辉煌，却无法适应这样的辉煌。
从开始到现在，沐颜就已知晓结局，却并不真正明了过程的艰辛与诡谲。而当她此刻看着眼前陌生微笑的男子之时，忽然就有一种心酸的感觉瞬间充盈了内心。
“在想什么？”待到坐定之后，安净持笑看着出神的沐颜，忽地就开了口。
沐颜回转过神来，清浅一笑，唇边带了苦涩：“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感慨罢了。”手里转着紫砂茶杯，素白的指尖衬在深妃色的杯身上，静默而单调。
安净持渐渐敛起了面具似的笑，眸光流转，竟翻腾出了萧索的意味，手指叩着木桌，轻轻地，一下一下。
沐颜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忽然就笑了：“我记得那时，子陵总爱拿九殿下这个习惯说笑。”
“是啊。”安净持轻笑，“那小子总也学不乖，一身的惫懒骨头，也只有你收拾得了。”
沐颜无声地垂下了眼帘，一时沉静下去。面前的茶水腾腾冒着热气，烟雾袅袅，迷蒙了彼此的容颜，再看不真切。
安净持却也不逼她，只微微合了眸子，稍作休憩。
“沐颜。”安净持忽然唤她，“你是真的不想再继续了罢？”
沐颜微微一笑：“我又能如何呢？寒泱的事，现在早已众人皆知，更何况……”她顿了顿，面容平静而轻倦，“他已经死了八年。”
死这个字，沐颜从不轻易说出口，更不消说是用在寒泱身上。要沐颜亲口承认寒泱已经死去，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习惯真是强大到可怕，在那些将近一年充斥着战火的光景里，沐颜终于从子陵身上学会了放弃与勇气。
能够己摘下面具，是一种真正的勇敢。
沐颜抬首，安顺地笑了，只那笑容却缥缈如烟，静道：“九殿下，今次来我只是为了婚约。”她与安净持并非素不相识，彼此的秉性也都相互了解，她并不愿意再拐弯抹角甚或是旁敲侧击，也唯有她真正明白，安净持的眼光，始终锐利如鹰。
安净持依旧是温朗带笑，淳厚而清越的声音极是动听：“那么沐颜的意思，是履行还是拒绝？”抿了一口清茶，他笑意盎然地注视着面前从容清静的女子，目光里是坦坦荡荡的清澈与平和。
沐颜静了一瞬间，才缓缓抬头直视着安净持，眸色漆黑，隐隐迸出琉璃样的光泽，好似已运筹帷幄于胸怀一般，眉眼轻扬，容上化开了浅淡的笑容，犹如江南布衣上的蓝印碎花，温软清郁。她手指微动，轻扣茶杯，利落地回答：“履行。”
风过也，长发翩然，那苍白的脸与浓黑的眸，令沐颜愈显消瘦清寂，然神色坚定不变，没有任何的犹豫与迟疑。
“为什么？”安净持微笑，如他所料，又替沐颜回答下去，“苏家。”
沐颜长身而起，衣袖留香，面容微冷，道：“九殿下，有些事情，你我都知道，业已不用明说。”音色清越，如清泉激越，声声击在石上，飞溅出高扬的水花，惊了一室的安宁。
安净持偏过头，看着略带怒气的沐颜，语气中不无感慨：“你我何时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沐颜怔住，呆立良久，终是低首软了声音：“九殿下，那时我终究只是寒泱，而现在，我是沐颜。”
寒泱可以毫不避讳地与安净持谈笑风生，沐颜却永远只能站在安净持的身后，看他光芒万丈、执掌江山。
寒泱是安净持的兄弟，沐颜却只是安净持未来的王妃。
……
“沐颜，我并不是在逼你。”安净持的笑容消失殆尽，“我曾承诺过你，苏家，决不会成为我伤害你的利刃，你也无须为了所谓家族利益走到这一步。”
他要苏沐颜是九王妃，无关利益、朝政，只是因为，他爱她，不比叶子陵少，不比陆湛缘浅。
他曾亲见了这个孤单的少女倾尽自己的才智在朝廷中周旋，与三王的幕僚相斗，有着不输于男子的果决与冷厉。
安净持会常常对叶子陵说，其实那个我们看着成长的女孩儿，才是比我们更勇敢无惧的人。
而沐颜，回答他的不过是一句“我总是有我要守护的东西，当一切退无可退的时候，也只有背水一战。”
人非草木皆有情。安净持有时却苦笑：不如不遇倾城色。
没有相遇，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
沐颜浅笑，挥罢衣袖，合眸道：“在漠北的时候，所有与晚商的通信联系，都是九殿下一手切断的，不是么？”
她手上用力，几乎是无奈至极，才回首道：“我并不知晓，殿下的承诺到底代表什么？”若说过去情谊，更是让她无话可说。断绝晚商与漠北的联络，无异于在防备叶子陵的兵马。昔日并肩的生死之交，竟成如此下场，她这样一介女子，家族兴衰系于一身，又能如何？
她从陆湛身上学到最后的一件事，承诺，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事情。正如叶子陵，从不轻言任何诺言，却将一切做到无懈可击。而她曾经听到寒泱说“颜颜，只有我们，永远因为彼此而存在”，甚或是陆湛的“等我回来”，那些诺言，尽化作旧日烟尘，烟消云散。
安净持哑然，但只喟叹：“也罢，这些我不便解释与你听。”他凝视着沐颜，玉立在竹影下，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自始至终，你的生命，才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沐颜霍然睁眼，这是临行前她与安净持对子陵所说的话，此番出口，却是变了一番滋味。怅然而笑，但无言。
“九殿下。”身后有仆役上前，低声请安，“四姑娘有要事求见。”
安净持微一动眉，回身向沐颜温声道：“你先在此歇着，我去去便回。”那语气，那音调，宛然就是一个即将出行丈夫在叮嘱年轻的妻子。
沐颜轻应了一声，便不再作答，自顾坐下，斟茶独饮起来。
安净持匆匆而去，紫金色的衣袍转了几弯就已不见，惟余淡淡清香绕身，如兰似麝。
四姑娘、江寒卿。沐颜苦笑，安净持究竟还有多少暗哨是她与子陵不知晓的？那温柔的笑靥背后的凌厉，虽早为沐颜明了也为她欣赏，但今次回来，又多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令人捉摸不定。
正自思量，却闻一阵木兰花香，轻轻盈盈的步子踏叶而来。沐颜回首，面前是眉目静好、瞳光清流的女子，浅青色的罗裙飘然单薄，身上也并无多余首饰，整个人质朴自然，但贵气自流泻，从容淡定。
“我是凌息。”她如是说，笑容轻绽，“殿下的侧妃。”
“息夫人。”沐颜欠身，回以一笑，“不知夫人寻沐颜可有要事？”
凌息莞尔，笑里夹杂了丝丝苦涩：“大小姐可否移驾至我的凌轩？在府里，有些事，我总是耳濡目染一些的。”
沐颜笑道：“也好，还请夫人带路罢。”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青梧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