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67、青梧老（上）

　　容朔之都，晚商。
　　那满城的繁华犹如旧时大门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浓艳得惊心动魄。然，飞红之间却有一联素白色的飘带沿着城墙飘扬如柳絮，那连绵相缀的缟素装饰，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隐约透出了沉肃而郁冷的气息。
　　红与白交相而映，越发沉淀出触目惊心的绝艳来。
　　见此情景，长队的人马停了下来，惟江寒卿轻一皱眉，转首极温和地向沐颜道：“既到晚商，大小姐就不必跟着在下了。”
　　沐颜目光轻寒，静默一扫，手上骤然一紧，也不顾江寒卿之言，当先拍马行到城门的差役面前，俯身紧声道：“这城墙上的缟素，是为谁而设？”
　　那差役被她问得心惊，良久方颤颤巍巍道：“是……苏相……皇上恩赐了……”那一席简单的话语竟说得断断续续，再无法成句。
　　沐颜蓦然驻足，只一勒马绳，就回首向江寒卿冷眼看着，那目光锋冷如刀，清寂中带了丝丝寒意，口中却一字一字道：“莫不是江大人算得正巧，才让沐颜免去了亲见父亲病亡的惨景？”
　　江寒卿看着她一寸寸惨白下去的容颜以及握得紧绷的手指，不由长叹一声，才针锋回语道：“大小姐只是气恼如此么？”
　　沐颜一拂袖，冷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当戏猴耍。”
　　“可是我看到的，并不是恼怒于被人欺骗的苏沐颜。”江寒卿慢慢道，眸子对上沐颜深郁的眼，“而是一个因为错过父亲最后一面而悔恨难当却无法发泄的孩子！”
　　沐颜霍然抬手，手上夜吟刀凉意隐现，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恼羞成怒。”江寒卿渐笑，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吐出了四个字。曾经执着于仇恨，被困在自己世界里的沐颜，会因为他这样的一句话而豁然开朗么？他苦笑，所有一切，黑脸也好，白脸也好，不过只是为了当年那个他最心爱的少女所做的一点补偿罢了。
　　倘使，那时有人能点醒任紫菡，那么，他今日也不会仅靠了一份缥缈虚无的感情违心地奔波在朝政之间。
　　然而他相信，苏沐颜，一定不会成为另一个任紫菡。
　　沐颜怔了半晌，才醒转过神来，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名为怅然的情绪，如同烟雾一般升腾在瞳中，慢慢弥散开。
　　“去罢。”叶子谦温和而清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眸光安然，目怀悲悯。
　　沐颜倏地掉转马头，清喝一声，鞭马直冲入城。马后卷起的尘埃飞扬而起，竟散成雾。
　　苏府门前不同于城门口象征性地挽联，尽是素白，盈盈的白花业已绕了墙头数圈，门前威武的石狮亦被围满了缟素。一眼望去，满目的惨淡苍白，而那一瞬间，沐颜竟有了一种错觉，梦里不知身是客，那曾经熟悉的家门，已成了陌生的景别，再踏不出一步。
　　缓缓地，用极慢的动作下了马，沐颜走至门前，举手欲叩，却将手指曲了又直，直了又曲，怎么也敲不下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入目是管家一夜苍老的面容，执了沐颜的手哽咽无法成声。
　　那是跟随了苏澈多年的老仆了，看着颜泱嫁入，沐颜成长，以及苏澈的死去，也看着一个家族成熟、繁盛、衰落。
　　沐颜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唇角牵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温声道：“我先进去了。”
　　府内煞白一片，纸钱漫天飞舞，却似雪花冰冷，融化了一生的暖冬。
　　沐颜正对着的是灵堂，灵堂壁上书着的是一个“安”字，却分明是苏澈的笔迹。灵堂中央跪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消瘦娇小，黑发被孝衣所遮，只几缕碎发落在了耳边，平添了几分沧桑。
　　沐颜张了张口，终是干涩地唤了一声：“小乔……”
　　锦乔迟疑许久，终于回首，黑沉的眸子看不清情绪，只清清静静地看着沐颜，容上表情淡漠，再无昔日的灵动光彩。
　　平日里亲近的姐妹一朝相对，竟无言。
　　沐颜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鬓发，一触手却觉那肌肤，竟是那般冰凉。
　　锦乔别过脸，只弯腰递给她一只锦盒，惨淡一笑，却静静说了一句：“姐姐，这一次，却是你迟了。”
　　沐颜的手一下子抓紧了锦盒，整个人都瞬间僵直住了。
　　又迟了么？又错过了么？人生仿佛不曾给过她机会，总是不断地错过，不断地失去，永无休止。错过寒泱，错过陆湛，甚至，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去质问苏澈那一句“在你心里，母亲，寒泱，甚或是我，到底有多重？”
　　只是这一次，抱憾终天。
　　说罢，锦乔转身而去，独留了一个茕茕而立的身影，迎风离去，寂寞如初。
　　锦盒里只有一封书信，没有名字，没有抬头，仅仅单纯的笔迹，却完整地诉说了曾经的历史，那些沐颜从幼年追寻至今的真相。
　　颜泱，颜氏第七女，父颜轻，母……
　　管玉笙。
　　先帝管妃，管玉笙。
　　……
　　管玉笙不仅是先帝遗妃，更是三王母妃的长姐，亲缘关系如此错综复杂，难怪苏澈最终顶着巨大压力，改变心意将她的终身交托给了九王，撒手而去。
　　四十年前，先帝驾崩，年仅二十一岁的管玉笙借一场大火假死逃脱殉葬的命运，流落颜家，结识颜家才华横溢的幺子颜轻，诞下唯一的女儿颜泱，却终究难产而亡。
　　之后，颜泱长大成人，嫁入苏家，成为苏澈之妻，管玉笙的身份却在颜家霍然暴光，隐世的颜家为了维护家族之荣誉，逼迫颜泱在走投无路之下，孤注一掷，面见颜家长老。
　　此刻，付锦蓝的插手，却让一切都变得残酷而简单起来。
　　在回程的狂风雨夜，寒泱与颜泱死在了付家的杀手手中，而沐颜沾染了满手的鲜血，依靠了寒泱的庇佑最终生存下来。
　　……
　　沐颜渐合了眼眸，一向冷静的少女此刻竟难以自制，只任泪水长流而下。想了千种万种的缘由，也未曾料想，一切的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
　　颜家、付家。这两个家族，哪一个是沐颜狠得下心去毁灭的？一个是给予却又夺去颜泱生命的母族，一个是对小乔百般宠爱的亲家，付锦蓝，终究是她疼爱了多年的妹妹的亲生母亲。
　　恩与恨并重，情与义难两全。
　　心底翻滚着种种复杂感情，却找不到宣泄的方式，清冷的少女最终低头，掩面而泣。
　　苏澈，她恨极了的男人，被她十八年来只生疏地称呼为“父亲”而不是“爹”夫人的男子，却就这样在她转身离开之际，用猝不及防的慈父形象，挽留住了她的步伐。
　　曾记幼时，颜泱尚在，总握了沐颜温软的手，浅浅笑着，向她说：“知足就好，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你们便是有父亲的人。”
　　只有长大成人后的沐颜才会深刻而通彻地明白，颜泱所谓的“父亲”，是她唯一能为子女寻求的庇护。也只有在繁盛中强大的苏家，才能保护着两个稚嫩孩童脆弱的生命。
　　然而未曾料想的是，一个身世的秘密，害死了颜泱与寒泱，逼死了苏澈，却也禁锢了沐颜。
　　因为这个秘密而衰落下去的苏家，成为了她永远无法卸下的枷锁与责任。
　　苏沐颜永远只能是苏沐颜，苏家的长女，家族责任的承担者。这一切，在寒泱死去之时，就已明晓。纵使她抗争，竖起满身的刺，与父亲针锋相对，纵使她有叶子陵的守护、九王的包容，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缓缓站起身的少女，神色已然清冷，隐约带了惯有的坚忍，走向亲妹。容颜满是风尘，却依旧勉力绽出了笑，扶了锦乔的肩，低首问她：“愿意继续将你的责任交给我吗？”
　　眼见小乔伤感而怔忡的表情，沐颜伸手去握她的手，微凉的温度让两人都有些微的不适应，再不似童年的纯真无瑕、毫无芥蒂。
　　“成了亲的人了，该为夏少考虑的。”沐颜目光轻柔了下去，“小乔，再替我出去看一看，还有很多很多我没有经历的东西。”
　　很多很多，她不曾见过，也再不会有机会经历的东西，都交给了妹妹。
　　苏沐颜始终是这样的女子，站在家族的顶端，虽然清冷孤僻，却永远是第一个奉献出所有的人。
　　在陆湛之后，她的热情已经渐渐消磨，纵然有叶子陵的陪伴，却依旧摆脱不掉家族的影子。与安净持的婚约，随着苏澈的离开，苏家的衰颓，几乎已势在必行。
　　今岁，她已近十九，却仿佛已渐渐老去，心平如水，再难起波澜。

　　锦乔走的时候，沐颜没有再去送行，只是独自在安澜楼上，目送了妹妹的远去。孤独与沉寂，再一次回归到了她身上，宛如经年不散的雾霭，笼罩了她整个人生。
　　清醒的理智明确地告诉她，此生，她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实践对子陵的承诺，回到漠北，共度一生。
　　霁夜仍在她身边，为她披上冬日的披肩，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然而年华如流水，苏府已是空城一座，从今往后，也惟有她一人，孤军奋战。
　　只可惜，月似当时，人已非昨。
　　苏澈的骨灰，小乔业已带走。沐颜并不知晓他们会去往哪里，但心中终究是放下了。如她当初的承诺，她只愿她的妹妹永如昔日自由宁静，不愿让晚商的肮脏触碰到锦乔一丝一毫。
　　夏揽洲名声在外，对小乔却是一片痴心。锦乔对感情的事尚是懵懂，也只有沐颜这么些年来一直冷眼瞧着夏揽洲的付出与心意，就算是她，也是有些许感动的。
　　政变在即，锦乔必须离开晚商，这是对她对沐颜都好的一条路。也只有锦乔的幸福，才是对沐颜牺牲的成全。
　　夏少最终是小乔的归宿，也只有小乔安顺地远走，沐颜才能心无旁骛地背水一战。
　　晚商，是她最大的战场。这是她只能也是唯一能为苏家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一念至此，沐颜起身，向身侧侍女霁夜吩咐道：“去九王府。”
　　霁夜轻轻应着，却在不知不觉间就有了沧海桑田的感觉。当初，沐颜虽也倦于朝政，却终究有安净持、叶子陵相伴，彼此引为知己，谈笑风生，而今，昔日并肩而战的三人，再回不到那时，只天涯海角，各自为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