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45、水长东（上）

　　城门被霍然打开，那一队人马借了夜幕，直冲而出。陵远平当先率了十三名精兵往戎狄军营去，趁了夜色，停驻在戎狄军营前数里。
　　他神色素冷，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叶子陵最后送他离开时的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失去的，要让戎狄都给我还回来！”
　　那张飞扬英俊的脸上英姿勃发，洋溢着耀眼的光芒，那种自信与骄傲，他也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他的父亲，已故将军陵世龙，以战死在沙场作为军旅生涯的最后终结，壮烈而悲凉。一念至此，陵远平蓦然抬头，自问，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为了这片土地不惜一切地去奋斗，哪怕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
　　而他今日所要做的，是为了保证叶子谦的安然离开，去主动出击，烧毁戎狄的粮仓。明知这样危险，却还是自己请命离开，不是没有看到作为主帅的叶子陵含着隐忧的表情，也不是想一心求死，只是不能辜负了那么多人的心意，以及，父亲的嘱托。
　　陵远平勒紧马绳，压低声音向身后那十三精兵道：“下马潜入。”
　　十四个人悄然下了马，伏身摸黑向戎狄军营后方行进。军营里的粮仓向来位于后方，以保证军需供应，且非下风处，避免敌军用火扰乱视线。正是因为这些综合原因，陵远平才敢孤注一掷地选择冒险地靠近戎狄大营，不成功，便成仁。
　　摸进粮仓边，他已拿出了火折子，身后的士兵点燃的时候，他却忽然在心地涌起不安之感，一伸手就打散了火折，低声道：“等一等。”
　　用手敲了敲粮仓的边缘，“哒……”地一声，极是清脆空旷。
　　陵远平骤然收紧了手，无声示意手下跟着自己入粮仓仔细查看。才一进去，就是一股尘雾上来，迷蒙了眼睛，甩袖而入，才看清里面的光景。
　　原本该满是粮食的仓库，竟然是空的！一粒米都没剩下，只有零散的几只铁桶倒在地上。
　　四周的火光骤然闪亮，仿佛刺痛了人的眼睛。陵远平迅速作出反映，拔剑而出，喝令道：“迎战！”
　　仓库的门被倏地的撞开，第一个站在他们面前的是紫金色战袍的挺拔身影，以手撑着门，指间轻轻转着一柄小刀，面貌俊美，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库内。
　　“啊。”他笑着打了个哈欠，“夫人猜的一点都不错呢。”
　　他向前踏了一步，重重一声闷响，却让人陡然心惊肉跳。
　　“唰”一声，陵远平剑锋一指，冷道：“停下。”
　　那男子挑眉一笑，向后一退，却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身后乍然涌现出无数弓箭手。他的脸上笑意已浓：“怎么样？陵卫千总，这一点东西算是夫人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罢。”
　　陵远平静静看着，不露声色，只一手把剑微微斜了，一手从怀里拿出小小一包东西，夹在手中，只道：“硫磺粉，想试试么？”
　　他身后十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也拿出这样一小包硫磺，手握兵器，容色从容，不见一丝畏惧。
　　紫金色身影的眼里掠过几分赞许，才懒洋洋道：“本来以为不用我亲自出马，现在才知道，容朔的人，还不算差么。”
　　收敛了轻浮的神色，他左手临空握了长枪，傲然道：“若你今日能败我肖半篱，就让你们离开，否则，或降或死，你自己选择。”
　　陵远平手心一紧，扬眉执剑：“这不正是，一个战士所追求的么？”
　　肖半篱踏入仓库，回首向弓箭手下令道：“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陵远平当先飞身而起，鬓发飞扬，黑色的衣袍翻卷。他一剑斩下，剑尖寒光逼射而出，剑气直指肖半篱。
　　肖半篱矮身避过，见陵远平下剑同时已找准了落脚之处，便是横扫手中长枪，先断了他的退路，再自下而上一挑长枪，几道风劲相错，一时间卷起尘沙。
　　陵远平剑气已出，如今算是奋力一拼，没了退路他更是收起下盘，运力于剑，直刺而去。那长剑之上竟突然泛起光华来，劈开迷眼尘土，顺势而下。
　　紫金色袍子的肖半篱衣袂飘飘，黑衣的陵远平姿态飒然，一时竟不相上下。
　　枪上红缨震动，肖半篱毕竟是久战沙场之人，知陵远平这一击劲力十足，只要避过了，对方的攻势遂减了一半。于是他收了长枪，一记长滑步借着枪的余力回应了陵远平的攻击。
　　剑枪相对，如金石相碰，叮铛之声竟仿佛震地整间仓库动摇。
　　陵远平一剑击空，再要出第二剑时显然已经没了先前的狠绝，只是那柄长剑，飞舞如惊鸿掠影，虽生涩轻傲却不减清绝姿态。
　　肖半篱顺势跟上，那枝长矛，霍然向少年落地之处刺出，刹那衣带当风，长空一击，仿佛一瞬间划过眼前的流光。
　　陵远平年少力弱，却双手握剑，满脸的坚决，横剑挡着肖半篱的长抢，长剑随了手心轻转，掠出清光万千。
　　肖半篱一笑，看准了时机就将抢头压下，同时也制住了凌远平手中的剑，浅笑道：“再来吧。”
　　陵远平眼里锐光一闪，运力抽出长剑，同时点足纵身而起，直击在肖半篱手腕，却见肖半篱右手虚晃，左手迅速反扣他的肩膀，长枪顺势划下，只听“哐”地一声，陵远平的剑脱手而出，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他咬牙站起，从袖中执出匕首，冷道：“就算输了，我们也不会投降。”
　　身后的数十位士兵同时向前一步，侧身拔剑，那一瞬间的光芒似能刺痛眼睛，那些战士的目光里闪烁着的眸光，仿佛点燃的火焰，如此璀璨，却又如此残酷。

　　容朔军营里。
　　叶子陵霍然站起，身边的沐颜忙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揉了揉眉角，“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心里不安得紧。”
　　“你也会不安么？真真少见。”沐颜清浅一笑，“对了，近日九殿下可有文书送到？”
　　“不曾有。”叶子陵若有所思，肃正了神色，“这种情况下，晚商城里不可能这么平静。若非刻意回避，就是有人拦截。”
　　沐颜微微偏转了眼眸，低声道：“九殿下的私信，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拦截的。”她轻叹一声，“大约，晚商城里，又要变天了罢。”
　　叶子陵一旁不语。净持，什么时候连身为知己的我也开始琢磨不透你的想法了呢？
　　沐颜回首看他静默的样子，只垂了眼眉：“别担心，九殿下自有他一番道理。”
　　“沐颜。”叶子陵抬头正视她，“你一直相信净持他能赢么？”
　　沐颜清澈的目光里隐约透出疑惑，却依旧从容静冷，柔软了语气，她才道：“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顿了一顿，她怅然道，“只要站在你们身边，必将能见证一个时代的辉煌。”心底默然，仿佛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慢慢翻滚。
　　这种相信，使我放弃了跟随我的父亲，放弃了因为爱情而对故国的背叛。
　　她始终坚信，那个满身清柔气息的白衣少年，将会用他的智慧和手段，开创一个全新而充满朝气的国度，所以她追随了，坚持了，一直到现在，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叶子陵的眼里蓦地亮起光芒，唇边泛起浅浅的笑：“也许，正是你们的支持才会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步步为营地走下去罢。”
　　“只是我恐怕，已经失去了自己坚持的理由。”沐颜低首摩挲着手心里的玉佩，上面的“颜”字光滑盈润，显是已被人抚摸了许多次，她心里微微刺痛，轻叹了一声，渐渐收紧手心。
　　叶子陵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只一手按在她肩上，静静站着，也不说话。
　　沐颜渐转了目光，望了天色，定下心静道：“按时辰算，戎狄的注意力应该已在陵远平身上了，子谦该出发了。”
　　叶子陵的手一震，良久才道：“我真希望是我代他去。”
　　“无可避免。”沐颜正色，“主帅不可轻离军营，这是命令。”
　　正说着，帘子一卷，辛垣皙入帐道：“将军，子谦已出城了。”
　　叶子陵闻言，一跃而起，大步出帐。只沐颜回转过脸颊，清清冷冷地向着辛垣皙道：“先生请自便，沐颜先行一步。”转身一拂袖就撩帘而出。
　　在陆湛的事情过后，她无法再用平常的心态去对待辛垣皙，她可以理解子谦与陆湛之间并肩作战的情谊，却不能容忍辛垣皙用这样两个年轻的生命以及她的感情作为得胜的手段，而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与之相抗，令叶子陵在大敌当前的形势下还要为她的事担忧，所以只能避其锋芒，自己退走一方，免去纷扰。

　　叶子谦未来得及与叶子陵辞行就率队而去，此次他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副都统，而是要突出重围，带领他的部下去为容朔的军队争取更多的后援，粮仓被烧，平庄只是小镇，无法与大城遥昌甚或是晚商相比，在这样的环境下，守在那里的人又能支持多久呢？
　　他带出的人，是陵远平的数倍，却要趁夜摸黑离开，骑最快的马，竭尽全力地突围而出。
　　忽然，远处烟尘卷起，一骑黑马奔驰而来，叶子谦一勒马绳，抽剑出鞘，却无意中牵动了旧伤，胸口生疼。
　　那黑马近了，马上是着青黑色长衫的男子，戴了面具，衣袂翩飞，待到了叶子谦面前，才勒马停下，静道：“把剑放下罢。”
　　他一甩衣袖，竟是满满的血渍，斑驳沾了一袖，连手中握着的长弓有了晦涩的血迹，忽地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俊而略显疲惫的脸，淡道：“是我。”
　　叶子谦定了半晌，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剑，轻叹一声：“阿湛，你来作什么？”
　　“作什么？”陆湛无奈一笑，笑容里是满满的苦涩和倦怠，“帮你摆平追兵。”
　　叶子谦霍然抬头，那双眼里是满满的震惊，却刹那却冷了声音：“我何时要你枉顾了性命来帮我？”
　　陆湛静默了一瞬，才道：“跟我出来的人，不会有人再回得去，今天晚上的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阿湛。”叶子谦定定凝视着他，“倘若今日苏沐颜不在平庄，你是不会这样冒险行事的罢？”
　　陆湛微微一怔，偏头不语。
　　“我一直不知道。”叶子谦倏地提剑一指，容上是明显的怒意和失望，“你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样的机会！不要忘了你去戎狄是做什么，你是要……你是要我们做的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么？不保国家，何以全小家。陆湛，你真的明白么？今日失了你的帮助，就算我死在这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愿，只是你这样的贸然出手，又枉费了多少人的鲜血和生命！你要那些人，如何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