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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远烟碧(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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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乔坐在榻上,而夏揽洲就在她身边。
“伯母……说什么了?”他还记得方才锦乔从梦中惊醒的样子,惶急无助,睁开眼的刹那恐惧和悲伤在瞬间迸发出来,但她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默地坐着,一个人收拾心情,一直到如今他开口询问,锦乔才回头看他。
“还是那些话。”梦里又看见桃花盛开,树下站着她的母亲,素衣黑发,却是少女时期的装扮,青丝扬起,纠缠在风里,一直都背对着她。
她就那样望着,出了神。然后有人走了过去,是个学徒打扮的少年。他们并肩在桃花树下行走,但转了一圈,却只剩下母亲一人。再后来,她听见箫声,花树下是年轻时衣袂飞扬的父亲,在吹曲给母亲,桃花落了下来,一直飘到她的脚下。
她低头,看着那花瓣,再抬首的时候,母亲居然就站在自己身前,已是妇女的装束,微笑地看着她,触过她的长发,浅笑的眼光里流露着悲悯,说:“乔儿,为何你要辜负娘的期望呢?”
她正想说话,又听见母亲言道:“要记得,桃花的宿命是孤独,只因为她开在树上,所以那样的美是孤芳自赏到无可的阻止的独行。”
她不再回答,只默默看着母亲。
母亲依旧和昔日一样美丽,轻柔地抚着她的发,缓缓滑到她的肩头,再托起她的脸颊,凑近她,额前的碎发发梢触到她的肌肤,她叫了一声“娘”。
“乔儿,你让娘失望了。”母亲靠她很近,几乎看不清样貌。
她只觉得冰冷的手慢慢滑下,箍在她的颈上,越来越用力,她却难受得发不出一丝音来。
“乔儿,你让娘失望了。”母亲掐着她的脖子,眼里已经闪出了泪光,手上却丝毫没有松下一分的力气,神情里有的是悲痛和怜爱,“你让娘好失望。为什么不听娘的话?为什么要去招惹上那样的事?你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能碰的吗?”
梦境里的一切都似真似幻,锦乔记得母亲那种感觉,身体已经有了知觉,但依旧沉湎在那样的境地里。母亲指间的力道压制了她试图醒来的全部力气,于是身体变得无力,仿佛沉坠在深渊里。
如今想来还是不免脊背发凉,锦乔心下一片空茫,神如出游。
夏揽洲却笑了出来,锦乔听见轻微的笑声,转过头去,只见身边男子清浅的笑容,涤荡着一种安澜幽静,渐渐流进她眼里,探到她心里深处,驱逐了原先的惶恐。
“你怎么知道是梦到了我娘?”锦乔问道。
“猜的。”夏揽洲拉起锦乔的手,她的手心里还冒着冷汗呢。方才在梦里,她就一直叫着“娘”,他怎么会不知道。“我想,是伯母要看看她的未来女婿,结果她不太满意。”
锦乔听得却是一头雾水,看着夏揽洲又肆意起来的笑颜,才知道他是故意拿她打趣,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抽回了手,道:“猜得不准。”
“等我拿样东西。”夏揽洲方才起身,就有人前来扣门,说是相府来的人。
锦乔正要询问,就听见如月在门外说苏澈出了事。她不再犹豫,立刻开了门,就随如月赶回相府。
夏揽洲看着桌上那一卷画轴,终是只让人去传话,说稍后就回尚书府。
如月说,苏澈在早朝结束之后突然就昏了过去,传言说是三王安净辰在朝会上突然奏请皇帝赐婚,将锦乔许配给夏揽洲,至于用的什么理由,如月也不清楚。
锦乔一面听着,一面去了苏澈卧房,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大夫离开,她吩咐如月问明情况,自己则先去探望苏澈。
苏澈如今果真面色憔悴,但见了锦乔匆匆归来,却立刻问道:“昨夜去了哪里?一宿未归,府里上下派了好些人去找。”
锦乔未立刻作答,只回道:“小乔没事,让爹担心了。”
苏澈喟叹一声,那尾音里有疲惫,却更像有某种思虑,目光深邃悠远,教人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锦乔也沉默着。她是关心苏澈,但当真的见了父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长久以来他的谋虑,她都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只怕出了差错:“是不是最近公文太多,爹累着了?”
“爹确实是累了。”苏澈摇头,带了迟暮之年的衰色,“有些事做来,也力不从心了。”
锦乔眼角瞥见如月在门口打手势,知道大夫说苏澈的病情有些棘手。当下她便皱了眉,再看苏澈的时候,笑容也显得有些苦涩,道:“爹还有什么没做的吗?小乔……能帮得上忙吗?”
苏澈眼光顿时暗淡下来,轻挥手,道:“小乔,你走吧。”
“走?爹以为,我还能走去哪里?”锦乔自嘲道,“走到哪,我都是苏家的人。”
苏澈漠然。
“就好象即使爹对二叔冷漠,也会因为‘苏’这一姓而伸出援手。即使成效微乎其微,您也没有放弃过。否则为什么到现在,二叔还没有受审,只是关在牢里?”锦乔的理解始终不是那样纯粹,仿佛看穿了什么,又为这样的澄明而无可奈何。
“回来的这段日子,你看清了吗?”苏澈似有欣慰之处,却也难免悲凉,这些时日来,他与锦乔说话都是彼此窥探着对方的心意,想来当初的父女天伦去了哪里?时事变迁,谁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他的所有打算,都悖逆了初衷,究竟是他错了,还是她们都没有明白自己的苦心?
“看不清,但我听见了。听见三殿下请旨赐婚,听见爹终于积劳成疾,如今也看见了。究竟爹是不是希望小乔遵旨出嫁?”锦乔一直看着苏澈,心底泛着凄凉,“还是爹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答应呢?”
“小乔……”
“爹用强,却逼走了姐姐。现在欲擒故纵,爹,到底你对你的女儿,要用多少手段?”锦乔只觉得无奈,在看见苏澈显得惊讶的眼光之后,她却缓了神色,坚毅里有着妥协,道,“姐姐有她的心愿要了,我也有需要去完成的责任。爹,如果您一定要把两个女儿都逼走,那我能告诉你,姐姐有陆大哥,她需要跳出桎梏,但我只有这个家。”
“我一直希望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但事实却教我自己也失望。现在有机会了,我想是我做出回报的时候了。不就是三殿下请来的一道圣旨?不就是嫁人?不就是要因此表示您和三殿下结盟?我只庆幸他请旨的对象是夏少。”蒙上了政治色彩的感情,是她不愿意看见的,但事实逼迫他们只能在这样的境地里周旋,她刚刚将自己交给了夏揽洲,这样的结果,或许不是不好,不过多了些遗憾罢了。
“您不是早就想这样了吗?”她知道这样的对话远远超过父女间应有的礼仪教化,但有些事不能不说,“苏家的门楣一直都是最重要的。您之前的犹豫,是因为不知道究竟应该站在哪一方。现在三殿下先下手了,我想二叔的事,也应该有着落了吧。”
苏澈一时无言,看着次女溢出悲哀的眼光,仿佛看见多年前,在小楼上,月下也有这样的一双眸,染着萧索与哀伤,只是锦乔看来,还有一份执著。
“是我自作聪明了,朝廷里的事,原本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想的。爹,我会安静等着夏家的花轿临门,但是我要说,我嫁的,只是夏揽洲。”锦乔眼底闪动的波光总是带了更多悲剧的色彩,如同能预知到结局的苍凉,提前凋谢了一生的美好。
“让夏揽洲带你走。”那是他欠锦蓝的一世情,曾经年少意气地希望抓住私欲里想要的一切,到头才发现毁去的不止是锦蓝美丽的生命,还有锦乔这一世的幸福。这个孩子的要强,她有时表现出来的淡漠和固执,是因为她曾经目睹母亲的离去而埋下的阴影。与其说他了结了锦蓝是因为想要掩埋一直深埋的关于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的秘密,倒不如理解成他难以再承受锦蓝的恨,为了锦乔得不到像沐颜和寒泱一样的父爱,于是他弥补,一直都呵护着次女。
“我和爹一样,有的时候很固执。”锦乔嗤笑一声,“就算可能用错了方式,也要为了那个信念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一夜之间,我觉得你变了?”苏澈问道。
“因为当终于只我一个人陪在爹身边的时候,我才真的能定下心来观察您。苏家那么大,全由您一个人支撑着,手段和计谋都不过是求生的手段。为了姐姐和我,您真的费了心力了,只是那不是我们想要走的路。”锦乔起身,退了一步,却是跪了下来,“如果姐姐还回来,请爹让她将这十几年来失去的自由都拿回去。”
锦乔很少用这样请求的眼光去看他,一时间,苏澈只觉得身前的女子有些陌生,这也几乎是第一次,次女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说话,没有隐瞒,至诚以待。
“如果是夏揽洲让你有了这样的转变,为父也就放心了。”苏澈伸手要去扶起锦乔,却是锦乔先起身,替其整弄收拾好。
“他只是原因之一罢了。时间让我明白很多事,所以请爹放心,该做的,我一件都不会落下。”锦乔站起身欲行,却又听见苏澈说将来不要后悔。她只顿在原处,身形未动——后悔这样的词,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如果有那样的一天,我想,我就不会坚持了。”
苏澈看着锦乔离开,那倩影之后是长长的一道影子,拉在地上,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仿佛最终归为平静,却总教他想起当年小楼上决然跳下的女子身影,他追到栏杆边,却只望见她最后凄艳的笑容,如同解不开的诅咒,刻下了永世的封印在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