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绮罗光(上) ...
-
翌日,锦乔如约去了会贤居,却在门外的长街遇上了易宁远。
像是带了一夜未归的辛苦,易宁远的眉宇间有着浓重的疲惫之色,步下有些虚无,若不是锦乔先出声,只怕她就要撞上会贤居的门楣了。
“怎么回事?”锦乔扶着易宁远,略带了关心,却也疑惑着。
易宁远随意地瞥了锦乔一眼,倦色不减,软软靠着锦乔,道:“没事。雪儿在楼上。”
二人就此上了楼。
到房间的时候,锦乔见雪儿正睡着,她没出声,扶了易宁远坐下,之后一面去床边,一面听易宁远说着话。
“雪儿已经好多了,我让她吃了药,再等等就会醒,到时候你将她带回去罢。”易宁远说着便伏在了桌上。
锦乔坐在床边,看着雪儿甚是香甜的睡容,再有易宁远的那番话,遂是放心了许多。如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她回头正要说什么,却见易宁远已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她不知昨夜易宁远出去做了什么,但就凭将雪儿一路送回来的这份承诺,锦乔便不会只留易宁远一个人下来。
到易宁远醒来的时候,雪儿已经陪着锦乔坐了许久。女童看着柳眼初睁的女子,欢欣地叫了一声“易姐姐”就跳下床扑到她身边,问道:“易姐姐睡醒了没有?”
易宁远看看嬉笑的雪儿,连日来她想了诸多办法终于渐渐打开了女童的心结,虽然有时雪儿还会沉浸在丧母的悲痛里,病情却已经转好了很多。如今她又与锦乔会合,算是完成了当初的承诺,心下便是一阵欣慰,抚着雪儿的发,轻轻笑了出来。
“小乔姐姐,我舍不得易姐姐。”雪儿依旧抱着易宁远,回身看着锦乔,留恋的眼光看得人非常分明,自然也带了恳求的意味——易姐姐待她很好,半个月来一直都是易姐姐陪着自己,说笑话,讲故事,总让她想起母亲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特别是夜里,她就喜欢抱着易姐姐睡,再听那些故事,总能睡得很香甜。
“我总不好跟着你去相府。”易宁远将雪儿抱到腿上,眼里流露着母性的光华,柔柔脉脉的,生出许多亲近来,“这次易姐姐会在京城长住,以后有时间就去看你,好不好?”
雪儿虽然点了头,却还有些不甘愿的样子,巴巴地看着易宁远,再看看锦乔,如果元之在她说不定就哭了出来。
房间里正沉默着,却有人在外头扣门,锦乔听了声音却是如月,就让她进来。
“这是‘趣宝斋’玉屏拍卖会的请贴,刚才有人送了来,如月想着先别让他人知道,就自己带了来给小姐。”如月呈上请贴。
锦乔看了帖子,想起这事昨日才听诸葛悠哲提起,今天就送了来,便随口说了句“真快”。
“这都快月底了,算起来也没多少日子了。”如月回答得伶俐。
锦乔拿着请贴,却眉间有思,想着昨日诸葛悠哲的模样并不十分希望她参加,倒是萧墨允更显得殷勤,若如此请贴应该不会这么快就送来,但现今帖子就在她手上,除非是诸葛悠哲变了主意——这其中难道真有隐情?
“易姐姐,你怎么了?”雪儿的声音打破了又一次的沉默,女童声稚稚,纯粹是好奇了才问的。
易宁远自方才听见“趣宝斋”三字就神色不对,虽仍是抱着雪儿,手却是渐渐松了,一直到雪儿叫她,她才回过神,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什么时辰了?”
雪儿听了嘟起嘴,道:“雪儿饿了。”
“小姐是要在这里和易姑娘一起吃,还是回去用膳?”如月问道。
“听雪儿的。”锦乔才说完,就听雪儿说要和易宁远一起吃,她不反对,就遣了如月回去知会一声。
雪儿在相府的日子多半是由如月照顾着的,因锦乔最信得过她,而如月也能把雪儿哄得很开心,整天“如月姐姐”地叫,也叫锦乔放心不少。
一直到玉屏拍卖会的当天,锦乔始终在寻找苏汛事件的源头,无奈不知是对方转了方向还是暗渡陈仓,一切都在这段日子里归于平静,除了一日有人突然在朝堂上提起苏汛之事证据确凿,三司再审也铁证如山,宜立即将其处斩。
提议之人确是三王安净辰的人,此言一出,九王安净持自然力保,以朝廷法律不得越僭,要定罪也需待三司会审之后,由皇帝亲下政令方才可行。
容朔向来崇尚法典,有时律例编撰得甚为严苛,经多年来修正已经宽松许多,却是有一条:凡事关人命,有及国体者,必交三司衙门审理。
提议跳过三司审问显然是将杀心毕露,但安净持的回应看似保护了苏汛,却也显得无力。三司会审是可拖延时间,但苏汛一案甚为蹊跷,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寻找线索,顺藤摸瓜实在也显得紧凑,除非安净持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解决,否则这一着棋只会把苏汛逼向死路。
“小姐?”马车里丫鬟叫了一声。
因如月今夜要照顾雪儿,所以锦乔带了另一名丫头出来。
“小姐,到了。”丫鬟说完就掀开车帘,只见渡口处已是车马云集,人声喧闹。
锦乔收了神,顺眼望去。今晚的玉屏拍卖会设在滟波湖的游船之上,如今那船已停在渡口,共分两层,船身极大,装饰也华丽至极,俨然成了今夜晚商城中的一道亮丽风景。
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锦乔才及地,眼角便是瞥见有人影朝自己走来,抬眼时,正见了诸葛悠哲,仍是儒雅翩翩之风,玉扇收折,身后韶光影动,却不及他嘴角噙着的些许笑意。
诸葛悠哲轻揖,正要请锦乔上船,另一处却是船来马蹄车辘之声,随后便是听见一声“小乔”,正是夏揽洲也到了。
“夏少。”诸葛悠哲温文,拱手道,“夏大人没到吗?”
“家父临时公务缠身,却不想薄了诸葛公子的面子,我这才过来了。”夏揽洲虽也礼仪周到,比起诸悠哲来显然潇洒许多。他转睛看着锦乔,打趣道:“我没想你也来,不然经过相府时就接了你过来。”
锦乔淡笑,知道夏揽洲在开玩笑,也未放在心上,才说了一个“夏”字,就又听见一片哗然,人声里夹杂着“三王到了”的声音,她只眉心微拧,未朝众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夏揽洲也多少知道朝廷里的事,明白锦乔是对三王存了芥蒂的,也好在如今盛宴,诸葛悠哲又是有心之人,厢房安排必定周到,便对锦乔道:“我先陪你进去罢。”
锦乔点头,遂与夏揽洲一同上了船。
锦乔同夏揽洲甫上了船,便是闻了一阵酒香,清幽淡雅的,却极是醉人——若说这香味带了书墨气,只怕也没人会说个“不”字。
锦乔也是坐过豪华游船的,却未见这样的,如果不是先前登了渡口,她必定以为这是哪家陆上会所,船舱之大可用别有洞天形容,方才在外头,她也不想船内会有如此阔绰的空间,并且这舱里就有两层,一席是底下的大堂,如今已做了七八成的宾客,她是直接就上了二楼的,如今居高临下,却也能将堂下的高台看得一清而楚。
“苏小姐,这边走。”侍人引着锦乔去了客厢。
廊上几乎少有人走动,故锦乔与夏揽洲同行,也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只是到了一间叫“竹青”的客厢前,锦乔看见安净持已在里头,她只微微顿了顿,颔首,算是作了礼。
夏揽洲看着安净持也只是清淡笑过,神色里有着疏远的意味,待过了几步,他才道:“看来是我坏了你的事。”
“怎么说?”锦乔跟着侍人过了拐角,甚是随意地问道。
“小乔,装糊涂也不是在我面前装的。”夏揽洲看着锦乔停了步,他也止在她身边。
侍人开门,锦乔却不顾,只转身望着夏揽洲,笑意渐去,楼下那一堂喧哗全是为了她缓缓升起的清寂做的底,须臾之后,她才道:“我为何要在你面前装糊涂?”
低眉进屋时,锦乔再不去看夏揽洲,只是才跨了一步,却听夏揽洲一句“果然是我想多了”,待回身再看时,夏揽洲已提步离去。她就一直看着,直到他进了斜角的客厢,夏揽洲连头也没有回过。
诸葛悠哲引着安净辰入了提着“雅露”二字的客厢后便退了出来。二楼转角处有一间不甚惹眼的居室,却能纵观厅堂,诸葛悠哲只身去了那里,门上的小匾提有“清隅”两字。
“宝宝乖。”客厢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喜悦之情不禁流露。
诸葛悠哲进了房,将门关上,只立在原处,看着桌边哄逗孩子的女子,那一世清静祥和就这样自然将整间居室包围,她双手将孩子举起,唇边笑容溢散,淡然却有说不尽的光辉,本是平平无奇的容貌也因这样的神色而倍显润泽,如有天光的清丽明媚。
“阿远。”诸葛悠哲低唤了一声,像是小时候在“峪谷”那样,他这样叫,然后看见她回头,笑容里有着与世隔绝后的干净和明朗,清清亮亮地就在他心里照下一片光影。
易宁远转过视线,笑意收拢一些,将宝宝抱在怀里,握着孩子想要伸出去的手,又说了一声“宝宝乖”才正视门口的男子,问道:“快开始了?”
诸葛悠哲点头,门外的喧闹丝丝屡屡地透了进来,他却看着宝宝瞪远了的双眼,那眸里水水的,清澈极了,将他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映了出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眉收得这么紧,眼里浮满了担忧。
易宁远也没再说话,更没去看诸葛悠哲,她心里也有疑惑,比如先两天居然在趣宝斋看见萧墨允,但记忆里诸葛悠哲的身边从来没有萧墨允的影子,那天听他们说话,她能听出匪浅的交情来,却总也隔着什么,彼此都不说透,只是心知肚明。
“呵呵……”宝宝突然笑了出来,伸了另一只手向诸葛悠哲,悬空着抓啊抓的,似想拉住白衣的男子。
诸葛悠哲上前接过宝宝,宝宝就开始扯他的衣领,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像在唱歌一样,他听了也有些忍俊不禁,再听见易宁远问“你什么时候教她唱歌的”,他顿了顿,却只逗宝宝玩。
宝宝是当年易宁远在路上捡到的弃婴,她与这孩子极有缘,于是诸葛悠哲也就将宝宝留了下来,却到现在还只有乳名,大家也都只“宝宝”地叫,每回宝宝只在听了诸葛悠哲和易宁远这样叫的时候才笑得最开心,咧着嘴怎么也合不拢。
易宁远走到窗口,环顾二楼客厢,比起楼下的人生吵嚷,二楼明显就要清净许多了,“山雨欲来。”
诸葛悠哲抱着宝宝的手突然紧了紧,再看易宁远时他神情肃然,良久又转出忧色与担心,劝道:“阿远,带着宝宝回峪谷罢。”
“如果要走,我现在还会站在这吗?”易宁远已背相对,那身影里透着决然却总有更多的不舍得,“酸书生能留下来,我为什么不能?当日你将我关入珞邰大牢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走的——我是绝对不可能走!”
“你和他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我七岁就与你相识,十四岁的时候就发誓非君不嫁,如今已到了双十的年纪,我这样守着又是为了什么?诸葛翀,别和我说你从来都没将我当回事,不要用‘关心我’做借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只作为替你治病的大夫,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下我的病人不管!”她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绝对不允许他的拒绝,如果一直以来的退让让诸葛悠哲以为她是软弱的,那这一次她不会逃避——否则她不会在送雪儿回到晚商的当夜就赶来趣宝斋找他,花了一夜的功夫缓住了他突然复发的病情。
“阿远……”他知道这一声有多么无力,现在却只剩下这样的交流,面对易宁远一直以来的付出,他给不了同等的回报,太多的现实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些不需要易宁远去触碰的秘密,他希望也永远被埋没在她不知道的地底。
“就算你现在连名带姓地叫我易宁远,或者火冒三丈地指着我,我的答案也是一样。”易宁远秀眉已紧,一手扣着窗上木栏,“三王面东,九王朝南,锦乔坐西北,彼此看不见,翀,你这样安排,将自己放在什么地方呢?”
宝宝依旧咿呀发着声,诸葛悠哲却沉默不语,“清隅”在东北偏角,将那三人的一切举动都收在了眼底,易宁远其实是在问他,为什么要费心思洞悉所有人的行事,安安心心地做商人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