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青红浅碧

27、将军令（中）

　　第二日，军队继续前行，算算日子，离漠北重镇遥昌还有约莫三天的行程。夏日炎炎，雨水稀少，大多的士兵都来自容朔皇都晚商城，来漠北多有水土不服者，都是辛垣皙一手打点,亲自医护诊治。
　　沐颜对他越发好奇起来，医术、兵法、铸剑……还有哪一样是他不会的？私下也曾同叶子陵交流过，那时叶子陵不过潇洒一笑，说“不过是一个相交许久的朋友而已，暂屈尊在我帐下。”
　　能令叶子陵都用如此敬佩而尊重的语气谈起的人，由不得人不肃然起敬。
　　沐颜自小在晚商城长大，水草丰美，天气佳和，甚少有烈日或干旱的天气，而漠北一片大半是黄沙漫漫，军队已近沙漠，偶尔也能见到商队牵着骆驼匆匆而行，却对军队避而不见。
　　为了不惹眼，沐颜也骑了马，随在叶子陵身侧，汗水淋漓之余，却也觉心中充实，远比在晚商城中要踏实自在，至少，她走出了原本锁住她的那扇门，挣脱了过去苏家对她的束缚。
　　临近正午，叶子陵下令休息，招沐颜与他和辛垣皙同坐，拿出怀里的干粮,递给她道：“虽然不习惯，还是吃点吧，我看你好几天都没好好吃了。”
　　沐颜伸手掰了一小块，又推回他手中，摇头淡笑道：“我不想吃，只一点就够了。”
　　辛垣皙支了手，长笑道：“公子是不惯漠北的吃食吧？”
　　沐颜歉然一笑：“到底是少时娇生惯养，惭愧惭愧。”
　　叶子陵兀自拿出水袋，丢给沐颜道，“我知道你喜欢喝茶，就寻人泡了带着，你若不愿吃东西，且喝点吧。”
　　沐颜接过，抬头渴饮，汗水顺着鬓发流下，湿了肩头一片，连眉睫上也是汗珠欲坠，脸上脂粉不沾，素淡而略显苍白。
　　三人坐定，沐颜以手撑着额头，不无疲惫地道：“这里再过去是什么地方，怎会如此炎热？”
　　“再行三十里，就是遥昌境内了，城内不大，城外却是绵延数百里的沙漠，接下来的路程会更艰难，还要再忍忍，入了城就好了。”辛垣皙站起身，向远处观望。
　　叶子陵却笑说：“我可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么点热度，早经历过了，后来去了晚商，才知道什么叫凉快。”
　　沐颜静默一抿唇，笑道：“若是我，宁可生在这里。”她的语气中含着些许的寥落和空寂，“晚商的天气，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呢。”
　　“呵呵。”辛垣皙大笑，“此话倒颇是有趣。”
　　叶子陵目光一动，回首对她道：“那里有个绿洲，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沐颜颔首道：“好。”她连日来或是因陆湛忧心，或是水土不服，常常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虽然身体的根基好，但如果要长期在烈日下行走，很快就无法支撑。
　　叶子陵带她去了就近的一个绿洲，让她坐在树下，自己侧身靠在树干上，解下束发的黑带，长发随风飘扬，鲜泽如墨，更甚女子。沐颜的目光穿过他的长发，看到他微皱着眉的脸上，充盈着作为一个军将的严肃和沉稳，却丝毫没有往日与自己调笑的痞子气。
　　也许在所有的将士眼里，他们的将军冷静完美如天神一般，可是在沐颜看来，他洒脱，偶尔还有些肆无忌惮，骄傲却不恃才傲物。可也就是这样一个被视作神话的人，常常在自己身边，笑容明朗，坦荡赤诚，嬉笑怒骂，都因她笑而笑，因她悲而悲。她是真正觉得自己亏欠子陵太多，又无力做出任何偿还，除了一味的逃避。
　　轻轻合了眼睛，才觉眼眶干涩，不知不觉，已是疲惫非常。
　　叶子陵低头看着不多一会就陷入沉睡的女子，眼里流转着几丝柔光，更多的却是疼惜和无奈，这样一个女子，他看着她从十五岁的犹有青涩，成长到十八岁的沉静内敛，虽然明知道她心里陪伴她一路走来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他却还是固守着不肯放弃。有时候他会问自己一句——我纵然手掌千万兵马，然，他们可敌得过你的嫣然一笑？
　　他弯下身，凝视着这张熟悉的容颜，伸手想帮她抚平眉间皱起的涟漪，却又堪堪停住了手。只是悄然低头，嘴唇轻轻印在她的额头，微微闭目，长声一叹。
　　长身玉立，叶子陵只是望着远处，风烟起卷，尘土纷扬，默默变了眼神，锐利如大漠草原上的飞鹰，肃杀之气流泻而出。
　　沐颜休憩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已被叶子陵轻声唤醒，她心知，就算叶子陵再怎么照顾她，也不能为她一人阻了整个军队的行军进程，面对叶子陵歉然的笑容，她反是了然一笑。
　　傍晚时分，他们一路已到了临近遥昌的小镇平庄，整休片刻，才寻了荒地驻扎。
　　叶子陵见众将士都已疲惫倦怠，才下了军令，容许他们去平庄休息，但不得扰民。辛垣皙因是军师，担心军务，便含笑告辞回了自己帐子，余下只留了沐颜和叶子陵二人。
　　沐颜方才休息了稍许，此刻精神倒是颇佳，便提议也去平庄走一趟，叶子陵见她难得兴致如此高扬，也笑着答应了。
　　两人牵了马，静静顺着小路走着，月色已渐渐洒了下来，染出一路的晕黄，脚下是细软的沙子，不多一会，鞋内已渗了沙子，沐颜因着叶子陵是相熟之人，也不多在意，索性提了鞋子赤脚在沙上走着。
　　叶子陵笑她道：“你倒是很自得其乐啊。”
　　沐颜闻言一笑：“这话三殿下也说过，不过他那是讽刺，我估摸着你这话也好不了。”
　　叶子陵讪讪笑了，不作声，只是和她并肩走着，反是沐颜也隐约有些赧然，脚下加快了步子。
　　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平庄，沐颜俯身穿鞋，却被叶子陵一手拿过，蹲下身，笑道：“你就别动了，我来吧。”
　　沐颜忙拦他道：“这怎么行？”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叶子陵就已伸手握了她一只玉足，她重心不稳，微微晃了一下，只得拣了一块平地坐下，脸色却微微红了。
　　叶子陵很细致地帮她用帕子擦掉粘在足下的细沙，那感觉让沐颜心里仿佛生出一只小虫来,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又痒又羞，待得叶子陵小心翼翼地帮她把鞋子穿上时，她才眼疾手快地夺过另一只鞋，道：“另一只我自己来就行了。”
　　叶子陵含笑不语，任她拿过，微红了脸自己穿上。他站起身，回首对她笑道：“走吧，再耽搁我们就回不去了。”
　　沐颜还低着头，略有些不自在，也只得笑道：“好吧，进城。”
　　城虽是小城，却自有一番风情，民风煞是淳朴，街边一溜儿小摊，也是热闹平凡。
　　沐颜含了笑走着，心里稍有几分轻松。平日里就算在晚商城里出门，也是左遇见一个官员，右遇见一个熟人，又甚或是大堆的规矩和礼节，繁琐又厌烦。
　　叶子陵眼见她笑容真诚，也是心情愉悦，不禁玩心大起，拉了她就往前面的一个算卦摊子跑。沐颜被他弄得毫无办法，只能莞尔笑着看他郑重其事地写了“沐颜”两个字给那算卦的老者看，那字迹也不能说难看，只是很诡异罢了。
　　沐颜别过脸，掩着唇,悄声而笑。叶子陵恼怒地瞪她一眼，自己却也同时“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放下了架子，两个人竟当街相对大笑起来，畅快淋漓。
　　笑了许久，直到那老者不满地敲了敲桌子，两人才止住了笑声，凑过去看解说。
　　不愧于天，不畏于人。一人之言行方正之时也。对天而不愧。对地而不昧。视人生之财也。如浮云之所以。心之守正。半夜有人敲门。心自不惊。为人之守则。必须守之。
　　沐颜看着这话，才渐渐收敛了笑容，沉吟着半晌不作声。
　　“这话，却真是与我的行事风格相悖。”沐颜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张写了解说的纸递给叶子陵，眼里忽地就闪现了锋冷的光芒，“若不是逍遥了这么多天，我都忘记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叶子陵却接过，一用力，那张纸瞬间化为齑粉，怅然道：“沐颜，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沐颜微微一笑，“后悔带我来算卦，惊醒我的深梦？”她轻叹，“这些日子，我是快活了，为了阿湛，我抛下一切来这里，一路上有你在，我不曾忧心过。可是我却彻底忘了‘不愧于天，不畏于人’这八个字。”
　　“为了苏家，为了九殿下，我已经不择手段太多次。”她回首，“子陵，我忽然觉得，我会遭天谴的。”
　　叶子陵轻轻把手放上她的额头，让她感受自己手心里的温度，自己却浅淡地笑道：“不会，像我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人都没有，你怎么会有？”
　　沐颜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算卦的老者一摆手，目视着她，缓缓道：“姑娘可是因老夫的话，生了怯意？”
　　沐颜目光里多了敬意，只是一拱手道：“非也。我不过是为先生的话警醒罢了。”
　　那老者笑道：“那老夫再送姑娘一句话。”他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沐颜眸光转深：“以非法而行法，以不了而了之？”她诚恳微笑，“多谢先生赐言。”
　　叶子陵见她容色渐渐正常，才笑道：“先生的话，颇有禅意。”
　　老者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去，沐颜才含笑道谢，与叶子陵转身而去。跻身在人群中，四周是灿烂的灯火，漫天星光，沐颜侧首面向叶子陵，轻轻微笑道：“我今日才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叶子陵顺手挽住她的手臂，防止被人群冲散，眼神温柔而轻缓。
　　“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做对的事情，其实未必就对。”她低垂了眉眼，“我晓得我来这里是不该，也不适合。”
　　无奈地苦笑：“大约，总有一日，我要做出个决定吧？”
　　叶子陵松了一口气，才如常般笑道：“以后的事，现在担心什么？”
　　沐颜静静把目光投向远处，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有一天，能够真正做到对天而不愧，对地而不昧。那么她付出的代价，也会是同等的沉重。
　　回程的路上，沐颜已明显有些心情低落，虽然口上说不介怀，心里仍是放不开，叶子陵在一旁走着，又苦于寻不得语言安慰，只得陪她静静走着。
　　沐颜望向远处沙漠，漆黑一片，只隐约能见到一堆堆杂乱的红柳在夜晚中只有班驳的影象，又默默低下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然抬头，回首望向方才的方向，神色略一凝重，轻声道：“子陵，你看北面。”
　　叶子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烟土起卷，人影散乱，他霍然握紧了手，厉声道：“快回去，戎狄夜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