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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桃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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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锦蓝番外
相倚相傍却相恨。
付锦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了明显的嘲讽意味。她仍是穿着平日里那身素淡的衣裳,挽着简单的发髻,立在小楼的栏杆下。夜来无风,压抑着一室沉闷,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苏澈在她身后看着,眸光由怒转怜,又渐渐生出愧疚来,握紧的拳也在妻子的沉默中缓缓松开——这样的默然,是从何是开始?
“苏澈,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却不是你。”付锦蓝望向小楼之外,夜浓如墨,弥漫了沉沉的苍凉,积压下来,她仿佛看见这些年来所有的心绪,就映在那片广袤的天幕上,却不知苏澈是不是也能看见。
昔日流光宴上她偶然回眸,见了那少年丞相,一身的流风余韵,立在人群之中,风姿卓然。有人问她,觉得苏相如何。她流转眸光,仍是素来的清清淡淡,只别有深意地笑了出来。后来她才知道,正如她无意间看见苏澈,暗下为那样的年少风采倾慕,苏澈也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她扫过人群的眼光,再有那样仿佛摇曳着柔美旖旎的眼光。再后来,佳偶天成,她却不在意相府里,是否已经有了一位颜夫人。
母亲曾经问过她,为何坚持要嫁于苏澈?晚商城里,不是没有好人家。
那一年的桃花开得正好,她站在花树下,听着母亲的劝戒,却只仰头望着那一树嫣红,身上的白衣在风中轻起,发丝有些凌乱,纠缠在风里,她却依旧那样望着,念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
“母亲,你可知道桃花为何生成这样?”
她想起那日,似乎也是在这样灿烂的桃花树下,苏澈吹完箫曲,一直凝视着她,似有话要说。
“苏相吹完了?”她喜欢仰望的感觉,望着桃花树,也仰望苏澈,爱意里不只是简单的男女之思,也有崇敬,就像她曾经那样仰望夏大哥一样——只是最终她是被遗弃了,夏大哥说,是他承受不起那一份情,锦蓝的情谊,转到浓时会将人割伤,甚至要了人的性命。
苏澈一手执箫,注视着桃花树下的女子,她仰着头,渐渐合上双眼,似在感受什么。一树绚烂显得有些奢靡,却因为她那一身素白的衣裙有了寥落的味道——愈是浓烈,就如同走到尽处,最终是要凋落的,会有漫天的红雨,飘落那一季的悲伤,零落土里,终是碾作了尘。
“苏相的曲子很好听。”她没有睁眼,只是耳畔回荡着风声,她能听见风吹过桃花瓣带起的震响,满树的低语,尽诉相思。
“锦蓝……”他忽然换了称呼,言辞间有着亲昵和怜惜,想要伸手去触摸她的忧伤,却因为她一直保持这样那样的姿态——仰望是因为想要独守寂寞,只想远远地看着——他也只能这样远望着她。
“恩?”她轻声回应,却又听见箫声,睁开眼时,却见桃花落了下来,一瓣,幽幽地飘下,在她面前回旋,落在她的裙裾上,一点殷红,仿如滴下的血泪。
她转身。苏澈又吹起箫。她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听来似是缓缓流淌进她心里的一湾清溪,只是带不起滋润,反倒越发寂寥。她又低头,见那片桃花瓣被风吹起,在空中浮动,一直到了苏澈身边,落在他的脚下。她笑了出来,心头却是一片苍白的无力。
多年之后,她仍记得那日苏澈吹的曲调,却始终没有问过那究竟是什么曲子。她一直都觉得,只要有被打动的那一瞬,就已经足够。苏澈能让她甘心下嫁,就代表她必须去爱这个男人,一如她当初对夏大哥那样,纵使一切成空——夏大哥说,要学会去爱珍惜自己的人。
只是夏大哥,你可知道,我爱了这个男人,他珍惜了我,我却再没力气去珍惜自己了。
“锦蓝……”苏澈仍是那样唤她,却没了当初的情愫萌动。
是时光带走了曾经的绮念,让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那些难以磨灭的伤痛——我们相爱,却爱得不纯粹,所以有了恨,却因为这尘世樊笼,还要困守在一起。
“苏澈……”她忽然模糊了视线,语调里带着倦意和无助,“我没办法了,我回不去了。”
苏澈默然,回不去的,何止锦蓝一个?
“我好想念那一树的桃花,想念曾经在花树下的一切。”不管那是否和苏澈有关,她只是再想看一眼绮丽到颓靡的红,想念在那个季节绽放的感情——单纯地,只是想要在意一个人。
“看了,一样回不去了。”苏澈也有无奈,有种情何以堪的无力。他一直都在乎锦蓝的,但没人能替代颜泱在他心里的位置,所以没人能伤害他最爱的女子,更不能伤害他同颜泱的孩子。这也是背叛,违背了他们之间无声的协定。
“苏澈,我们再想一次那年的桃花好不好?然后,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她感觉到终于有东西从眼中落下来,滴在手背上,如同那一次她目送夏大哥离开,那一滴泪留下的冰凉。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这样喜欢桃花,只记得在仿佛很早的那些时日里,总人在桃花树下等她,每每上了树前的小坡,她便站在上头,隔了不远的距离就能看见那个人,桃花满枝,绚丽热闹,一如她当时的心境。
“锦蓝!”
她听见唤声,转身,苏澈就在曾经自己站的那方小坡之上,衣袂嫳屑。
她含笑地等着丈夫过来,却又转头看着一树缤纷,心底泛起莫名的酸楚苦涩,竟是渐渐低下头去,待苏澈到身边,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锦篮?”苏澈叫她,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揽着她的肩,带着歉意道:“是我来迟了。”
她没说话,想起曾经有人也是这样抱着她,说的却是——对不起。
“我不过想看桃花而已,你不必特意赶过来的。”她似在安慰丈夫,渐渐抬眼,却是穿过桃花簇望向天空——天高云淡,她如今还在这株花树下,红尘十丈间,他又在什么地方?
苏澈能读懂她的眼光,自她娶了锦蓝,有时他回梨园,也能看见颜泱此般神色,寂寞里有着浓重的相思,如同雨打后的残荷,徒剩了一地凄清——锦蓝心里还有别人,那是在他们相遇之初就已经存在的影子。
“你说,将来孩子出生了,叫什么名字好?”她似在自言自语,目光绵延缱绻,慢慢升起一丝馨甜——这只是作为母亲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她需要将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身体里正在孕育的这个生命上,只作一个母亲。
苏澈拉起妻子的手,她有刹那的轻颤,而后她转过视线看他,目光还有些空茫,他看不出究竟里头藏了什么,再是听她说了一句“其实我很羡慕颜泱能生出那一双儿女来”。
“锦翘。”苏澈浅笑,将她的臂挽在自己臂间,带着她在桃花树下缓行,“锦中翘楚。”
她摇头,明知丈夫是在夸自己,却不觉得这样的褒奖有什么好的。如果再平凡一些,就不会和苏澈有交集,这株花树下,就一直都只有她和夏大哥的过去,她不会因为当初苏澈那一曲箫音、一道似能探穿她心扉的眼光动容,嫁了这男子,再年深日久的时光流徙中,渐渐转变了心境。
“听着是个女孩的名字,但我喜欢这个‘乔’。”她拉过丈夫的手,在他手心写下那个字。其实不是她喜欢,只是“翘楚”这二字已经害了她一生,就不用再将这样锋芒的字眼用在孩子身上了。
她却不曾料想,在锦翘降生的瞬间,她听见孩子的啼哭,一刹那仿佛被震撼——作为母亲,她应该希望儿女有成,做翘楚又有什么不好?她也是看着自家兄弟争名抢利的。但她还是唤女儿“锦乔”,那样她会觉得女儿就是她一个人的,而不是立在众人之颠的难以企及。
有时苏澈会因为去见颜泱留了她一人照顾锦乔。她就抱着女儿,立在小楼上,眺望着那片桃花盛开的地方——冬雪还未融尽,是看不见那满枝桠的桃红的。
“你为什么不等桃花开了再出生了?”她看着怀里安睡的女婴,询问却更像是怨怼,如果锦乔生在桃花烂漫的季节,她一定会告诉女儿,曾经有一个女子,与桃花结缘一生,所有人生的转折,都被那些明妍的花儿见证。
转身的时候她看见苏澈已经站在帘外,珠帘隔开了彼此的视线,她问:“颜泱还好吧?”
苏澈怔忡,挑起帘子,珠声脆响。她看着丈夫过来,停在她身边,低头看着他们的女儿,那眉目里也有欢喜,却总让她觉得不够似的。
苏澈总在回避有关颜泱的话题,是怕她起了别的意思,却不知,颜泱于她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苏澈对颜泱,正如她对夏大哥,是一生情义的纠缠,这里面,只有单纯的思倚,个人情感的寄托罢了。
然,还有孩子呢!
每当想起锦乔……
有时她会看见锦乔和沐颜玩在一处,连带着寒泱。她的小楼对着花园,她能看见那三个孩子玩在一处,嬉笑间的童年纯真都映在她的眼里,却如同长出的刺一样扎着她的心。
是她寄托了太多的感情在锦乔身上,她希望女儿是自己的,甚至不该属于苏澈——丈夫或许更偏向颜泱的两个孩子吧,那锦乔就只是她一个人的。
有时她会带锦乔去那片桃花林,却什么都不说,抱着女儿坐在花树下,哼歌锦乔听,正是当初苏澈吹的曲子。一直到那个时候,她才了解那曲箫音里究竟是何样的意味——我能看见你眼里的哀伤,但这一树桃花绮丽却不适合你的愁索,如果可能,我想带你离开,远离桃花奢靡背后寂寞,只让我照顾你。
苏澈啊苏澈,只是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顾,若你能善待锦乔,也就不枉我嫁你一场。
她看着女儿清亮的眸光,闪烁着童真。
她起身,将女儿抱起,锦乔伸出手去摘桃花。她看着锦乔尚显着稚色的脸上渐渐氤氲出桃花的红,她说:“原来,你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锦乔未明世事,只疑惑地看着她,手里轻转着那朵娇妍的桃花。
“锦蓝……”苏澈再叫她,夜色里她的身影极是单薄,那衣裳像是罩在身上的一般。
“我告诉你吧,那些事,我确实有参与的。”付锦蓝一手握着栏杆,说得却是云淡风清得无关痛痒,“颜家的人先找上我,我答应了。”
“苏澈,曾经有人告诉我,我不能爱人。但是你偏偏走进了我的生活,那一树桃花,因为你才开得更加糜烂。我能说我心里不只有你一个,但对乔儿,我无法做到你对我和颜泱那样的地步。她是我的全部,连你都不能替代。”付锦蓝的眼里转出沧桑,仿佛将记忆里所有的美好全部捣碎了,才能有那样的凄艳,“我不可能爱寒泱和沐颜,就像颜泱不可能爱乔儿一样。颜泱说得没错,我们首先都是母亲,其次才是妻子。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像我一样只能拥有一点点亲人的爱。苏澈,你能说,对乔儿,你给过像给那两个孩子一样多的心吗?”
“小乔也是我的孩子,难道我会不在乎她?锦蓝,你这样说未免太伤人。”苏澈面带怒容。
“算了,再争这些又有什么用。颜泱和寒泱都死了,剩下一个沐颜……你会更加疼爱她吧。”付锦蓝苦笑,“我不会否认那些,你今天来不就是要讨个说法吗?苏澈,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是乔儿,如果你待她不好,纵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怨毒如诅咒的言语,令苏澈心底泛起阵阵寒意,他从未想过向来温婉的锦蓝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身上仿佛在瞬间迸发出凌厉的寒光。
“或许你应该亲手了结我,当是真正埋葬了那些关于颜泱的秘密。苏澈,如果我活着,就是对你的阻碍,是对沐颜生命的威胁。”她转身看着丈夫,目光犹如长满刺的荆棘,尖利异常,“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我却不能因为这个而恨你,毕竟,你让我看见过再度盛开的桃花,让我知道不止是他能带来那一树的烟霞。”
她的眼光又淌出温柔来,走到丈夫面前,拉起他的手,缓缓道:“我就用这只曾经被你拉过的手,结束了你最爱的女子的生命,还有你引以为傲的儿子,只可惜,我无法一起了结了沐颜,也不能再用这只手去抱我的乔儿。”
她只想着,当日那一句话不会成真,桃花的宿命是孤独,在绚烂中死去的寂寞,她的女儿不应该有和自己一样的命运。
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在说些什么,当苏澈的双手扣上她的脖颈时,反而没了痛苦,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她仿佛又看见那一树满枝的桃花开了,绽放着她从未见过的美丽,那树下有人在等着她。
“娘!”
她忽然听见锦乔的声音,回过神的时候才看见幼女竟跌在门口,刹那间所有的旖旎消散,她要去扶锦乔来,她还这样眷恋着这个孩子——苏澈却再不放手,死死箍着她的脖颈,疼痛随之传遍全身。她感觉到所有的力气都被压制住了,身体不断地下陷,抬不起一丝反抗。
“娘!”
她看着心爱的女儿被下人抱走,刹那见雷电交鸣。她听不见锦乔的呼喊,伸出的手只是悬在虚空里——她的女儿,她真的想再抱一抱,听她再叫一声“娘”,她真的舍不得这个孩子啊!
苏澈不知为何略松了力道,她猛地推开丈夫,连连退到栏杆边,又是一道闪电,顿时四周亮如白昼,她放声笑了出来:“苏澈,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心里留了我付锦蓝的位置!”
她霍然转身,纵身跃下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