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冯安安

23、告百姓书

　　当晚，甘露殿。
　　今晚的小阿言异常贴心，顾笙甫一进门，他就赶紧捧上净手的巾子，待吃得一顿和乐融融的晚饭，又主动去牵顾笙的手。
　　顾笙摸摸他的头，赞扬他的乖巧，转眼又像无意中提到一般信口道“阿言，今日有一桩奇事，昌郡王之子随母亲进宫，在宫内大放厥词，叫朕着人好好申斥了顾予一番，孩子既教养不好，大可送到宫里，朕帮他教养，一定和我的阿言一样听话懂事，”她眼波流转，笑着望向顾言“是不是？”
　　顾言闻言却不见喜色，脸上羞涩的笑反而一下子敛去，面色苍白地看着顾笙，顾笙仍是笑着，只是渐渐不达眼底，她坐到榻上，看到他没有跟上来也不去拉他。
　　可转瞬间就变了脸色。
　　“我不爱教你那些阴谋诡段，恐你因着机巧，生了机心。没想到，”她语气失望，“你倒是无师自通了。”
　　是的，今天昌郡王世子的一番话，是顾言找人透露给他的，顾言小的时候，这世子没少欺负他，顾笙初听到这个消息，由衷犯上一股心冷，不过后来她猜，顾言不是个莽撞的孩子，归根结底，大约还是想试探她的意思。
　　顾言脸色煞白，顾笙虽心中不忍，语气却是半点不敢放松“朕今天对顾予的处置，皇子言还满意吗？”
　　顾言脸色更差，身型颤抖，无措地看着顾笙。
　　“我只问你一句，就这么个欺软怕硬的玩意，你难道连站出来指着鼻子骂他的底气都没有吗？”
　　顾言一怔。
　　顾笙观他神情，语气软活下来“阿言，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教你用手段？”她叹口气“我是在害怕，我知道这个东西给人什么感觉，无非是隐秘的窃喜罢了，暗地里的算计无需承担甚么风险就可以达成目的，谁不欢喜？但尝到甜头之后呢？你会一而再再而三，最终耽于此道，反被其所控。”
　　顾言的手轻轻攥了起来，“你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孩子，想来也该猜到了阿姐的打算。我还没有正式册封你，是巴望着你争气一些，能把这摊子从姐姐手里接过去，可是阿言，一个只会躲在腌瓒角落暗暗自喜的帝王，能干什么？他掌控自己的臣子，不是让他们心悦诚服，而是让他们恐惧，长久下去，人人自危，还谈什么抱负，还有什么未来？！”
　　说到此处，顾笙冷笑一声，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叫人开心的人事，她伸出手把顾言的手握在掌心“你若真是想学，就这么个玩意，我三言两语便说尽了，不过是攻其所欲，得己所需，多绕上那么几个弯，只要你胆子够大，手腕够狠，谁都找不着你。攻其所欲！阿言，但凡不得不拿到阴沟里阳光外的欲望，能是什么好东西，终日与这些为伍，你能长成什么样子？”
　　顾言低垂着头，顾笙知道他听进去了“阿言，说实话，有什么不能明刀明枪的来？古人讲阳谋，不就是这样？抓住人心，什么都光明正大地来，但偏偏对方就是没有办法，这是势。人在世上，扛不过势，所以扛不过阳谋。”
　　顾言神色倔强，顾笙叹息一声，轻轻拽了拽他，把他揽在怀里“阿言，姐姐不是教你刻意避讳此等手段，自古明君，皆是重道不重术，阴谋，阳谋，这些都不过是法子，是术罢了，不可依赖，却也无需避忌。而人心是道，你若是学不会敬畏人心，学不会识人用人，学不会以己度人，纵是殚精竭虑也是本末倒置，也会纰漏百出。”
　　顾笙终于显出疲惫和温柔来“就如今日，阿言，你是皇子，我是你嫡亲的姐姐，有人做错了事，你大可找上门去，何需用这种手段叫阿姐治他？我知你从前并无依仗，只能靠自己的脑子，可是你记住，而今你是有姐姐的人了，你还是未来的君王，在帝王的强力面前，一切讨巧的法子都一击即溃。你把腰杆儿给我挺起来，拿出皇子的大气来！别没得堕了心胸，失了气度！”
　　顾言听到她说你是有姐姐的人了，终于落下泪来，直到这一刻起他才真的有了真实感，真的确定自己不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六儿，而是有人撑腰的皇子了，是有姐姐的了。他激动极了，一声声地叫“阿姐。”
　　顾笙听他唤到第二声的时候就掉下泪来，曾几何时，哪个女孩子曾经这样惶急地一声声唤着哥哥，哥哥当日可也是这般心酸吗？
　　连日来半夏生怕顾笙吃不消，心里甚是担忧，偏巧今日顾笙为着顾言利用外界的风言风语发了一通火，她借着这个时机，在侍奉顾笙更衣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你也觉得段将军投敌了吗？”
　　顾笙愣了一愣，抚平袖子上的褶皱“投敌朕是不信的。”她抬起头，神色茫然“可是朕在想，是不是青箬真的太年轻了，还压不住阵。朕认识青箬十五年了，对她打胜仗为段家撑门庭的决心深信不疑，也一贯是信她的能耐的，莱城破时，朕还对她坚信不疑；慈安也丢了，朕尚且可以再稳一稳。而今济城永阜都没了，朕真的不知道了。”她苦笑一声“十五年，为我们十五年的情谊，朕再等她一等，若是......朕只能拜托沈将军了。”
　　淇槿二年六月初一
　　一篇《告百姓书》震惊京城，时人争相购买，一时间竟将临阳的纸价哄抬了上去。这篇文由国子监监生乔之修主笔，其后缀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全是国子监学生，文章文采斐然，大意是痛斥百姓忘恩之举，极力渲染了当日段家门庭兴旺的盛况，以一族之血，卫大乾万顷江山，段家男丁尽皆为国战死，十四年前段家幼子马革裹尸，回灵入京时百姓哭迎万里，而今段府只剩了阖府女眷，段青箬将军以女儿身仍然上阵杀敌，其心可感，百姓受了人家的恩惠却在后方偏听谗言，置忠烈家眷于而今境地，如此作为，着实令边疆将士寒心。有些轻狂少年读完后大感失掉面子，刚忿忿几句就叫自家老人摁着揍了一通。一时间，那些风言风语的气势总算有所削减。
　　段府
　　段烟看完府里大管家叫人买回的文章，良久良久直到月上中天，一个人晃晃悠悠提着壶酒到了段家宗祠，“爷爷，大伯，爹，娘，姑姑，姑父，大哥，二哥，四弟，五妹，六妹，子良，你们的血没有白流，你们看，这世人，还是有些记得我们的。”她的眼神渐渐清明，“青箬孝顺公谨，是新帝近臣，段家绝不会就此没落，而我，”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我当日承爷爷之命不再习武，倘此次青箬有失，我定不负所托，传下段家血脉，勿念。”
　　一线香还未燃尽，段烟忽然凄厉地咳嗽起来，咳到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将外面的管家惊动，赶快进来将人扶走，徒留一室凄切。
　　月光顺着未阖紧的门渗进来，照着这一方静室，映出地上一摊水样东西，分明漾着血样的光。
　　世人只道段家三姑奶奶武艺不成，治家虽有一手，行事却委实放荡，谁又还记得这位姑奶奶年少时也是位不输她几位兄弟的巾帼英雄，红衣白马，端的是一顾倾城，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多少五陵少年梦中情人。谁又记得那次大战后，段家第三代三子三女一下子折进去四个，从那以后这位姑奶奶渐渐锋芒尽敛，慢慢成了今天的模样。这世间事，专情滥情，轻浮深沉，谁能说清楚呢？
　　皇宫
　　“陛下，这下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您今晚该睡个好觉了吧？”
　　“这个乔之修，是什么人？”
　　“是苏太傅的亲传弟子。可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顾笙笑“是吗？”
　　半夏说“是啊，这还有段往事呢。此人才华极为出众，遭人妒嫉。一次文会，他身边的小厮被人买通，他做文章一向比别人快，那小厮就趁着中间更衣的功夫把他做好的文章偷给了别人。宴会的主人看到两篇一模一样的文章，自然要查，那个文贼却是有人作证的。乔之修平素恃才傲物，实在没几个朋友，此刻墙倒众人推，大家纷纷落井下石，污蔑栽赃。后来是太傅觉得不对，彻查此事，那小厮没想到事情闹到如此地步，扛不住招了，他才洗清身上的污水。苏太傅怕他日后再被人使绊子，就把他收为弟子护着，这人也养成了而今不趋恶流的性子。”
　　顾笙“嗤”了一声，“这些个文人……”她没有说下去，反而转了话风，“小七你看，忠志之士总是得到敬重的，即使有些人忘了，但总是有人记得的。” 她接过小七递来的茶“怎么松口气？世人凉薄易忘，从前的恩惠怎么抵得过自个儿的利益呢？再说，呵，恩惠大家都受了，利益却是自个儿的，凭什么叫人家自个儿报恩呢？只要有一个忘恩的站出来，一堆负义的牛鬼蛇神必然都跑出来了。”说这话的时候，顾笙语气平常，带着些通透，泛着些讽刺。言罢，她轻轻抿了口茶，“去请黎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