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逡巡而开迟（幕末）》夏特爱尔

7、其之六、破晓只为看花来

　　神谷神官近来身子骨愈来愈不好了。他没有子嗣，又不肯雇人打理生活起居，常常请雅纪去神社帮忙。
　　“神官大人又请雅纪去帮忙？”胜五郎疑惑地问，“这次还要外宿，真的没问题么？”
　　“雅纪不介意的话就没关系，”有希子回答，“不是说雅纪长得很像他女儿优香么。他老了，一定很怀念女儿在身边时的情景吧。反正那孩子这两天也老往神社跑，数樱树上的花苞。樱花快开了呢。”
　　樱花快开了。神谷神官这样告诉雅纪。神社的周围种满了樱树，每一棵都得到了祝福与爱惜。神谷优香喜欢樱花，她的母亲也是——几代的神谷都喜欢樱花。这一大片的樱树林是世代累积种下来的，其中还有一些出自优香的手，现在都长得很茂盛。每一棵樱树都带着种植者的心情和希望，一些后人解读不了的信息，埋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雅纪每次的工作不过是跟在神谷神官身边伺候，像倒茶，扫地，烧符纸，清理用具之类，活很少。神谷常常在她做完工作后教她一些巫女的知识，给她讲故事，说起优香的种种过往，唏嘘感叹。她像只小猫一样乖乖的听着，时不时走走神，于是渐渐知道了优香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学会了跳祈雨舞，办降灵仪式，以及樱树护理。
　　其实，真正要护理的樱树只有一棵。神谷很在意那棵樱树，总是非常小心地剪枝、去虫，施的肥料也是寻常人吃的事物。雅纪问他原因，他笑了笑，说这是优香。
　　樱树下埋有优香的遗骸，所以每年这株樱树开的花都特别华丽，花瓣较大，颜色偏血红。这是吸食人血肉长出来的，和当年的优香一样漂亮。
　　“你觉得可怕么？”神谷问雅纪。
　　雅纪摇摇头。可怕倒不觉得，只是一开始吓了一跳，觉着有些诡异。“樱树下埋有尸体”的各式传说层出不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早就麻木掉了。从另一个角度讲，优香的生命以这种形式延续下去是十分浪漫的——毕竟大多数人只是化为杂草而已。
　　“呵呵，如果我死了，记得要在我的坟上种一棵樱树。”
　　雅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安地握紧了神谷的手。神谷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雅纪，开始给她讲故事，和死亡无关的故事，幸福快乐的故事。
　　夜幕降临，神谷让雅纪扶他到神社的屋顶上去。天气晴朗，月明星稀，雅纪猜想神谷是不是想看一看星象。从屋顶上可以望见整个山丘，黑暗中可以依稀辨认出几颗特别高大的樱树，优香的樱树隐匿其中。不时有风吹过，林木沙沙作响，偶尔有猫头鹰惊起，发出难听的噪音。风带来冷洌的空气，雅纪微微发抖，想起了神谷神社关于白天女的传说。
　　神无面貌也无名。神谷告诉过她。神社中供奉的白天女就是如此。白天女只是个绰号而已。传说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白天女降至人间，经过一系列巧合变故与人类结为夫妇，生下孩子后被其他人类所诟病，离开后化为神女守护一方土地。
　　“这样就不会冷了。”神谷用一件宽大的长袍把雅纪包裹起来，“今夜我们要睡到屋顶上，以便看到很漂亮的景象。”
　　“星星？”
　　神谷笑而不答。
　　不过晚上的时间的确是耗在了星星上。神谷知识渊博，讲了很多星上的传说，然后将各式星座指给她看。雅纪想起了《竹取物语》，幻想起天空中的麒麟，又陷入了自我的世界。神谷注意到雅纪没在听自己说话，暗暗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雅纪闭上眼睛，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树叶彼此碰撞的细小声音潜入了她的梦境，化作竹子生长的声音。竹笋轻微地爆裂，迅速拔高。她梦到了辉夜姬的诞生和成长，梦到广多求婚者们争执的滑稽剧，梦到竹取公主最终被迎回月亮。然后——
　　“是时候了，醒一醒，”雅纪感到有人在摇她，心中一悸，睁开眼睛。
　　是神谷。
　　“站起来看南边。”
　　雅纪乖乖站了起来，长袍从身上滑落。太阳正在升起，天已亮了大半，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她一开始还不明所以，但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南边的樱树已开了花，露出一片粉红色。
　　很快她发现，不只是开花了而已。
　　仿佛魔法一般，樱花一线接着一线开了起来，像粉红色的潮水一般由南向北涌来，很快涌到了雅纪身边。她慌忙回头望向北面，樱花逐一开放，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过。细致，温柔，不容抗拒。花瓣迎风舞动，飘渺着，游荡着，就像涡流涌动的海。樱花秩序井然地逐一开放，比曙光更夺目，比夕阳更美丽，诱惑抚慰着人心。整个过程疏忽即逝，似梦似幻。
　　“樱前线，”雅纪喃喃自语，“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
　　“对，”神谷神官的声音年轻了起来，“因为南暖北冷的关系，南边的花先开，北边的花后开，开花过程犹如锋面推移。虽说赏樱最佳时候是落樱之时，但樱开如此景致，却也不容错过。”
　　雅纪意犹未尽地向北方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好像被呼唤一样，一棵唤醒另一棵......”神谷的声音又变得苍老了起来。“整晚都在做准备，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知道那时樱花一定会开，樱开唤醒了我久已遗忘的感觉。我早知道会这样……”
　　神谷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景致中，雅纪不敢打扰他的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神谷显得更老了，似乎走也走不动，挥挥手吩咐雅纪收拾东西回家。
　　雅纪有了一种隐隐的感觉，仿佛一个秘密等待她去揭晓。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答案似乎早已存在于她的心中，迷迷糊糊，呼之欲出，却总也找不到关键点。
　　三天后，神谷被发现死在樱树下，神态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