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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守望最后的记忆碎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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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为已经停飞,所以没去上班,我返回医院复查。医院门口停满了小车,刺眼的120救护车也停了三四辆。我加快脚步迈进医院大门,走进电梯按了八楼。刚到八楼眼科,就听到有温柔的女声在喊:“古驰——”
我僵在原地,看着正前方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着我点了点头,算是问候。
这个女人还算漂亮,一头浓黑长发,乖巧地挽着他的手臂。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向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眼突然看向我,却是没有焦点的茫然,仿佛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那女人再次叫了声“古驰。”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细语。
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是这样的亲密刺痛身上每一根神经,我忍着眼泪看着他从我身旁经过。
熟悉的陌生人。
以后只能做熟悉的陌生人。
我仰起脸,把那热泪一点一滴都逼了回去,艰难地走进林教授的诊室。
“你来了,坐下,我帮你看看。”
林教授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他给我做的眼角膜移植。我坐在凳子上,他用裂隙灯仔细察看我的双眼。
他说:“恢复得很好。”
可眼里总难受得想要流泪。
林教授问:“怎么了?眼里不舒服?”
我不敢开口,害怕开口就会大哭,那么多日子,我以为他会回头。可是他结婚了,娶了他身边的女人。我突然起身往外跑,电梯门已经严实地关着,灯还在一楼停着。我快步跑向楼梯,拼了全身力气朝他追过去。
我一口气跑到楼下,只是想追到他,想问他为什么……我复明了,我不再是瞎子,可他为什么不要我?我跑出医院大门,跑到车流来往的大街上扯开嗓子大喊:“古驰——”声声绝望,“我不是瞎子,我复明了。古驰,你看看我,我不再是瞎子——”
眼泪疯涌而下。
我流着泪大喊:“古驰,你忘记了吗,你说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你说要捧金婚奖。古驰,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我四下张望,发现了计程车旁边那个站在古驰身边的女人。我脚步急快地朝她跑了过去,她却动作更快地钻进了计程车。我跑到计程车旁,看到了后座那张熟悉的脸。我疯了似地拉动着车门:“古驰。”
车门拉不动。
我绝望地拍着玻璃,流泪尖叫:“古驰,古驰……”拼了命地叫他的名字,除了叫他我没有任何办法。
可他只是冷漠地看着自己前方,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我。
我绝望拍着车门,无助地吼:“古驰,古驰——”
车开始向前行驶,我追了上去,可车速太快,我拼了全力也没有追上。我站在车来车往的路中央,看着那远去的车眼泪不可控制地涛涛而下。
陌生人。
就算见面也要装作不认识的陌生人。
从此以后只能擦肩而过——古驰,我跟你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初遇那年,你说:白岚,第一眼,我就相信你是我这辈子要保护的人。
大学毕业那年,你说:白岚,我们一定要天长地久。
一年前求婚的时候,你说:白岚,只要你肯嫁我,咱俩就凑合着过到老吧,捧个金婚奖也不错。
这样的古驰,终究也只能是陌生人。
我走到旁边人行道的树下枯坐着,全身仿佛都被抽空了力气。
“你说爱我就跟我走,风雨也跟我走,海角也跟我走,决定就不回头……你说爱我就跟我走,勇敢牵我的手,让爱带我们到尽头……”
手机铃声在响,这首歌是古驰的最爱。他经常会唱给我听,他唱得很好听,跟原唱不相上下。
多美的歌词,就像他的誓言。
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可现在天已经塌了,地已经陷了,所以誓言也结束了,就像一个苍凉的手势,只为落幕而表演。
我接听来电,是公司打来的。前台小姐说:“白岚,怎么不回公司报道?老总关于停飞的事找你,赶紧来一下,十万火急。”
我站起身,招了辆的士前往公司。
航空公司一楼的大厅里,靓丽的女孩三五成群地站在电梯口,而电梯口那位郭俊皓先生也站在那里。
电梯门开了,郭俊皓走了进去,我也跟了进去。那些空姐却不敢进,而是躲到了一旁。我没搭理他,浑浑噩噩地等电梯门关上。
郭俊皓伸手按了十八楼。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仿佛查觉到了我的视线,双手插在裤兜斜睨了我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电梯在十八楼停下。
他抬步走出去,我跟在他身后。
前台小姐声音甜美地叫了声:“郭先生。”说,“您来了,老总在等您。”小姐看到我时,冰冷一句,“白岚,老总也叫你进去。”
我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老总办公桌前,我们老总是个五十几岁的男人,眼很小,尤其笑起来眼眯得只看到一条缝隙。
他说:“白岚,你坐。”我瞥了眼一旁坐着玩笔的郭俊皓,金色的钢笔在他修长的指间旋转,玩得十分漂亮。
我坐了下来。
老总说:“我翻看了下你的档案。进公司时间不长,可你请假就有五个月,这五个月你请的是病假。白岚,五个月时间太长了,病情上面也没有详细标注你为什么请病假,我想你是不是可以解释下,你请的什么病假?一般人是请不到这么长的病假,公司当时听说你得了重病,是什么重病?”
“出了车祸。”
“车祸?”老总看了眼坐着的郭俊皓,又追问,“伤到哪里了?你知道公司对空姐要求严格,所以我希望你能如实以告。还有乘务长说你心理素质有问题,这些你是不是都能解释?”
那些回忆是百度沸水,会将人烫伤,可是伤得再久也会麻痹。
“眼瞎了,做眼角膜移植。”
我平静地说出口,看了眼那只玩笔的手,笔在慢慢停下,最后一动不动。我抬眼看向他,他刚好也看向我,视线相撞,他漠然地又转开脸。
老总轻咳了声,问:“那还有没有别的事?”
“老公出轨,离婚。”
说出口的瞬间,心脏依旧隐隐作痛。脑里只是那一幕,古驰茫然地从我身边经过,那双眼却没有焦点,仿佛我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跟乘务长说明白?这些事解释清楚就行了,何必闹到禁飞这么严重?”老总说完,谄媚问了句,“郭先生,你说对不对?”
身旁的人冷笑了声,没搭话。
老总笑着说:“真看不出来原来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好我们公司批了你假期,希望白岚你加油好好做,我很看好你。”
我没有回话。
老总自作主张:“那就这样说好了,白岚明天继续跟飞。等会你去人事部拿好表,跟飞的时间排好。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先出去,我跟郭先生还有事相商。”
我起身离开,等电梯的时候,郭俊皓也离开老总办公室站到了我身边。我忍不住问:“我得罪你了?告状告到总公司来了!”
他凉凉睃了我一眼,不吭声。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他大步走进,我跟了进去。门合上的倏那,他终于慢慢开口:“空姐,要注意形像。”他顿了顿,补了句,“明天跟飞,恭喜你。”
恭喜?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别人恭喜的。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我疲惫地倒在沙发上,看着冰冷的黑夜慢慢吞噬掉最后一丝光明。
屋子里还是当初的摆设,以前两个人准备结婚后用了三四个月来装修房子。我跟他一起选家具,一起贴墙纸,清新的竹子墙贴,配上亭亭玉立的兰花,效果出来十分好。
古驰当时抱着我笑容灿烂地指着墙壁说:“岚岚,你看你贴歪了。”
我“切”了声,囔囔:“你贴得就很正?再说了,竹子一节一节的,歪才像真的。”他也学着我傲慢地“切”了声,手指狠狠捏上我的鼻子,“强词夺理。”
我抬眼瞪他,神色嚣张:“放手。”
他“嗤”地一笑,当真放下手,可是那柔软的唇立刻贴上了我的唇。
那一刻,我心跳飞快。交往四年多,从来没敢跨越雷池,可这一晚感觉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可是他一吻后却把我推开,然后快速跑到了浴室,关门洗澡。洗完澡还在那里叫:“岚岚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浴室门微开了一条缝隙,而他躲在门后朝我嘻皮笑脸。
我脸色难看地把衣服递给他,咬牙切齿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毛病?”浴室里热气袅袅,他笑容更甜:“结婚那天就知道了。”那样甜蜜的笑容在明亮的光子下,让人感觉舒服又温暖。
我转身想走。
他在身后叫:“等下一起去看电影。”
本来以为古驰会带我去看什么浪漫感人的爱情片,结果古驰选电影也是奇葩,买的《唐山大地震》。屏幕开始就是地震,一场地震瞬息之间把一切化为废墟,而一个可怜的妈妈亲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被同一块水泥板压住。在艰难的选择面前,母亲痛苦地说救弟弟。被压的女孩绝望地在流泪,无助地叫着:妈妈……
我跟着掉泪。
古驰郁闷得很:“早知道会惹哭你就不看了。”
我努着嘴问他:“如果我跟你妈被压着,你救哪一个?”他说:“哪里会那么巧?这是电影。”
我固执地问:“救哪个?”
他指着屏幕打岔:“看,长大了,儿子正在给妈捶背呢!”
我不理,只是执拗地问:“到底救哪个?”
他缄默,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把脸凑到我面前,那双眼炯亮如同天上的繁星:“我哪个都舍不得,如果只能救一个,不如先救妈。如果你死了,我再陪你一起死。如果救了你,不救咱妈,以后你心里也会难受,对不对?”
说得很在理。
我破涕为笑,他得意补了句:“早知道你这么好哄,我干脆直接告诉你救咱妈不就得了?”我笑着啐骂了句:“混蛋。”
他笑容满面:“叫我禽兽也不会介意。”他把我的手臂一拉,把我半抱到怀里,在我耳边正正经经,一字一句地说:“岚岚,如果真有地震,我愿意把你抱在怀里,挡住所有水泥。我愿意用我的背脊替你撑起生的希望,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你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他的甜言蜜语。
因为他是我的古驰,独一无二的古驰。
我低声骂了一句:“你没事咒自己干嘛?”他压低音量在笑,俊脸上飞扬的快乐:“那你没事谋杀亲夫干嘛?”
身后有人敲了敲坐椅,提醒我们:“两位轻声点。”
我跟古驰相视一笑,站起身,手牵手跑了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城市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我们手牵手慢慢在人行道散步。
他问我:“冷不冷?”
我摇头说:“不冷。”
路灯昏黄,而他的脸被金光碎子辗了满脸,我看着他心里甜蜜:“古驰,说说……”
他眉眼也是笑意:“说什么?”
我嗔怪道:“不是要结婚了,你不说说真心话?你的真心话……”很明显的提示,我不过是想听到那三个字。他却捉狭道:“我不知道唉,不如你说!”
我朝他扬了扬脸,不说。
他也扬了扬,同样不说。
我们拐了个弯,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园的大门前。古驰刻意压低音量:“你说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什么限制级画面?”我们两个人故意放轻了脚步,活像做贼的人,小心翼翼地在公园里逛着,而且专往草坪走。
夜晚风凉,而草坪里有压抑的喘息声。
我偷偷看了过去,幽幽的灯光下,草坪里有男女抱在一起,互相纠缠。
古驰突然指着天空,故意大叫:“岚岚,看,星星,有星星。”黑暗的天空中,几乎找不到星子,我跟着笑声爽朗地叫:“是啊,竟然有星星。”
喘息声停止了,传来低低声的咒骂。
古驰再故意大咳了两声,大笑冲我叫了声:“跑。”我们手牵手跑出公园。公园门口的路灯明亮地照着,古驰突然把我固定住,认真而专注地盯着我的双眼说:“岚岚,我爱你。”他的脸融进了光子里,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看着他,温柔地回应:“我也爱你。”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叫了声:“古驰。”说,“不如我们回家。”
“然后?”
“关上门。”
“接着?”
“扑倒……”
“谁扑谁?”
“色魔!”我松开他,羞红脸往前跑,一路跑一路叫,“古驰是色鬼啦!”他也笑容灿烂地追了上来,大喊:“岚岚是色女。”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逗他:“这么害羞,结婚那天怎么办?”
他抿嘴微笑,那笑容灿烂得蛊惑人心:“那天当然不能害羞!”
新婚那天在酒店大摆宴席,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站在台上,司仪喊着交换戒指,他略激动地替我套上戒指,突然猝不及防俯低身子,有我耳边偷偷说了句:“岚岚,我爱你——”
我看着他,那一瞬间知道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回到新房的时候,他的几个哥们要闹洞房,我忸怩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上。他的哥们哄然大笑着调侃:“古驰,你千万不要太激烈!”
我咬着唇,手指纠结着衣角。
古驰看了我一眼,镇定地囔:“去去去,春宵一刻值千金,瞎闹什么。”他把他的哥们全部赶了出去。新房里只剩下我们俩个的时候,我更紧张,用手指拼命绞着衣角。他坐到我身旁,也明显很窘。
他说:“岚岚,要开始了。”
我“哦”了声,脸上火热似焚。
他温柔叫了声:“岚岚。”手指发抖地替我解着衣衫上的扣子。
我惊惶地问:“会不会很痛?”
他眉头也开始攒紧:“应该会——”
我更是吓怕了:“你痛还是我痛?”
他低低回了句,“听说都会痛——”
我纠结地问:“你也会痛?”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唉,我也是第一次。”
我恐惧地叫了声:“古驰。”嗔怪他,“你事先应该练习练习……”
他的手发抖地在我身上乱摸,极不熟练:“我这不等着你练习吗?跟别人练习你还不宰了我?”
“古驰,不如关了灯。”
“关了灯不会怎么办?”
“可是,这样我会很怕。”
“那就关灯吧,我慢慢摸索。黑暗里摸索虽然会麻烦些……”
灯火一下熄灭,黑暗中我刚松了口气,却有巨大的东西把我生生撕裂,我痛得几乎喘不过气,眼泪都在迸出,拳头发狠地捶在他身上,而他只是安抚我:“很快了,岚岚,很快就不痛了。”
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
他紧紧抱住我,甜蜜地一遍一遍低低声叫:“岚岚,岚岚。”那样甜蜜温柔的叫喊,让人痛伴着快乐。
最后他洗完澡出来,坐在床边问:“真的很痛?”
我给了他记白眼,问:“你痛不?”
他摇头叹气:“我也想痛来着,可原来并不痛。”
“可恶的骗子。”我拿起枕头就砸他。他一动不动地随便我砸。等我砸够了他再说:“下辈子我做女的,你做男的。你也让我痛回一次!”
“可恶,下辈子我才不要娶你!”
“行,不娶。”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你!”
“那可不行!不娶咱可以同居,不要的话会有点麻烦。”
我赌气:“以后不准你再碰我。”
他嘻皮笑脸地爬上床躺到我身边:“岚岚,那太残忍了。千万不要想不开,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痛。”
“真的?”
“真的!”
…………
多肯定的回答,多么温暖的誓言。可那些记忆,那些曾经的甜蜜,如今是最毒的刀子,它们会一把一把飞进我的身体,然后慢慢地日复一日地疯狂搅动,让我永无宁日地生出疼痛来。
古驰,你说过的,不会让我再痛。可你怎么会这么残忍,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我看着外面的黑夜,流泪抱住自己,不敢再想,不愿意再想。
古驰,古驰……
虽然不想,可是心里一直在呼喊着这个名字。脑海里也只是他那张冷漠的脸,那双没有焦点的双眼。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嘴里拼命在叫:“古驰,古驰,古驰……”只能无助地喊着,“古驰,古驰……”喊着曾经能甜入心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