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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五世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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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明白了高鹏的处境,秦惟再次无奈:他倒是没有多么责备高鹏——责备有什么用?高鹏是他曾经的自己,一个未明世故,不解风情的自己。大概每个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只是有的人还来不及醒来,就走到了生命尽头。秦惟可怜高鹏,如果他不来,这一世的“我”明显是往黑暗深处一头扎过去了,可秦惟又能往何处去?
虽然武功不行,但高鹏的身体还是形成了每日凌晨就起来练早功的习惯。天还黑着,秦惟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后,明明有困意,想睡片刻来缓解一下自己的沮丧情绪,却再也睡不着,只好起床。
高家巨富又有寨匪背景,对外界深有防范之心。高鹏睡觉的卧室是锁着门的。秦惟本来想自己穿衣,又觉得初来乍到,还是按照高鹏平时的习惯来。他摸黑赤脚下床去拉开了沉重的门闩,又坐回了床上。外面守夜的丫鬟们进来,点了屋中的蜡烛。帐子一打开,能看到床柱上浮雕着精美的各色人物,飞禽走兽,浮云宫殿,秦惟注意了一下,里面有许多孩童,他的原身高鹏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刻得再细致再复杂,看都懒得看。
床下的脚踏有三尺宽,能睡下人,该是为了主人生病时有人在卧榻旁守夜伺候。
丫鬟们给秦惟穿了练武时的短衣长裤,布料上罗纹缜密,做成礼服都绰绰有余。
秦惟目光掠过屋中,见烛台是赤金的双鱼戏珠,红宝石点的睛;因是冬天,地上铺着羊皮拼成的地毯,洁白柔软。给他端来的水盆是玉的,碧绿晶莹;漱口水的杯子大概是为了验毒,是银的,可杯底镶了一圈玛瑙以保持水准……
秦惟虽然有两世贫穷困苦,可也曾经是失宠的皇子、权相许家的嫡子甚至是一朝太子,算是在富裕人家和皇宫都住过,但若论奢华,高家当属第一。可虽然如此,高鹏却是秦惟历世中最怨毒满怀的一个。秦惟觉得这孩子的胸腔里充满了毒液——父母双亡,内忧外困,连自己是个男人的基本自信都没有了,日夜煎熬,真想找个窗口让发泄一下痛苦!
一个丫鬟端上了热茶,小声说:“寨主。”
这是高鹏的贴身丫鬟花生。高鹏院子里所有的丫鬟都是以生为名,花生、早生、好生……寄托了高鹏母亲的期待。花生长相平常,少言寡语,这些年从来不惹高鹏生气,已经服侍了高鹏五年。在高鹏眼里,花生就像是个影子,他都没仔细看过花生的样子。
秦惟接了茶,喝了一口,高鹏喝惯了这种茶水,可是秦惟带着往昔口味的记忆,觉得这茶水不新鲜,就没有再喝,将茶杯交回给了花生。
花生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推开了房门。外面的天空是黑中带了些许深蓝,时至初冬,寒凉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花生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领夹衣,给秦惟披在了肩上,她比秦惟高了半头,做这事很顺手,眼睛没看秦惟的脸。
秦惟走入院中,院中的大树枝干狰狞,两侧的偏房雕梁画栋,两天前下了初雪,现在有些积雪未化,点缀在红檐黑瓦之间,石板路上也闪着些许莹光。
沿途有人打着灯笼,秦惟穿过几处院落,进了一个有墙围着的大院子,里面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只有一幢小房子,用做更衣和储存武器的地方。场子边已经站了四五个人,见了秦惟都向他行礼。秦惟很想回礼,但知道高鹏平时没礼貌,狠狠忍住,头都没点。高鹏与这些人处得日子长了,根本不把这些拿着高家的钱为他服务的人放在眼里。秦惟初来乍到,比高鹏好奇,暗中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几个人虽然行了礼,但没有一个对自己露出笑容,冷淡间目光如刀,秦惟忙移开了眼神。
秦惟按照高鹏的习惯无精打采地绕着场子小跑了三圈,浑身发热,这才脱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衣。他将外衣递给场子边的一个武功师傅,对方貌似恭敬地双手接过,可是秦惟看到他嘴角弯起,像是个讥讽的笑。
每日的习武都有定式,热身后是暗器投掷,这最要求集中精力,为避免高鹏一累,就根本没了准性儿,所以被安排在前面。
有个武师给高鹏捧过来了暗器盒,高家钱多得没地方烧,高鹏的暗器都是拇指大小的金珠银弹,沉甸甸的,方便投掷。
秦惟过去没练习过暗器,突然有了这项技能,就很上心,瞄准时按照心法平心静气,投掷的小镖都打中了静和动的目标。旁观的人们见寨主如此平稳,都有些惊讶。秦惟察觉到了他们相互询问的眼神,就马上纠正了自己:走轻功步子时就皱了眉,表现出了高鹏的焦躁,糊弄了一会儿,就说饿了,提前结束了习武。大家这才脸色正常——看来这个少寨主的尿性没变。
东方放亮,秦惟披上了外衣,往自己的院子走。晨光下,天空里有几处炊烟,鸡鸣阵阵,引人联想田园意境。但秦惟从高鹏的记忆中,知道住在这寨子里的全是悍匪,许多人家的院落就如高家一样,建得如堡垒一般,一点都不田园。
秦惟进了高鹏的三进院子,一直往后面走。高鹏院子的一进正房是客厅,两边厢房住着婆子们。二进的三间正房,中间是个吃饭作息的生活厅,通着东边的卧室和西边的小书房。
二进正房东边和高墙之间有一条窄巷,被紧贴着正房屋檐东厢房遮住了入口,成了个直角的拐弯,必须沿着正房的屋檐走到尽头才看得到。沿着窄巷可进入最后一进的小院落,那里只有一排建筑,是建在一眼温泉上的澡房。
如果卧室已经让秦惟感叹高家的土豪气,澡房更让他叹服。
澡房分里外两间,外面是宽阔的庭室,檀香木板铺地,四壁汉白玉为基,红木墙壁。一面的墙上雕着各色戏水的孩童和鸳鸯,墙边摆着两个一人高的烛台,上面是粗大的红烛。
当中摆了张小圆桌,绕圈放了三四把椅子。秦惟知道高鹏有时泡了温泉马上就要吃顿饭,这是他的饭桌。
厅的另一边隔开了一小间为净室,净室内有个玉石底座檀木垫子的马桶,下面活水是流动的,旁边是个玉砌的洗手台,莲花为盆,有下水口,旁边一只带柄的瓷瓶,里面装了清水,还有玉杯等刷牙的器具。
秦惟用了净室,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来后所见最高级的了,
净室外的墙上是八宝格子,放着成摞的巾子,一罐罐的香料和其他洗漱用具。靠着内墙的墙角处,是一个顶着屋顶的大衣柜,里面是高鹏的四季衣服鞋袜。衣柜边是个书架,没放书,放了些茶具灯具蜡烛等日需用品。挨着书架是一张长案,用作梳妆台,放着两面铜镜,陈列着各种男式头簪、发冠、丝带等等,旁边几把椅子也是精雕细刻,椅子的后背把手和面上,不必说,刻的都是小孩子……
澡房的里间是正经洗澡的浴室,青石铺地,中间是一方白玉砌成的水池,水池下有一眼温泉,池面淡淡的热气蒸腾。从池边溢出的泉水流入嵌在青石板中的一个张着嘴的玉蟾蜍口中,下面是玉制的管道,通往前面的房屋,在高鹏的卧室下面绕了一圈,冬日给高鹏的卧室提供了地暖,再回到这里,从净室下流过,不间断地冲洗去污秽。温泉没有气味,澡房里在冬天也温暖如春。
到了夏日,将通往高鹏卧室的阀门一关,温泉只流经净室,然后导入地下的暗石沟,流下山壁。全山寨只有寨主的独子这里有这么先进的洗浴设施,老寨主过去曾在这里住过,后来搬到主院,将这里的院落再翻新,给高鹏作为新房。
秦惟感叹之余,又觉得命运弄人。高温杀精,别说高鹏不行,就是高鹏没问题,经常这么洗着温泉,也生不出孩子来,没文化真是害死人。
秦惟见池边有个单人床一般的长椅,上面铺了厚床单,想来是供洗澡后坐下。门内一边一个三层木架,架子的支柱雕成了竹子外形,每一层外都雕了竹叶的修饰。一个架子最上面是托盘,茶壶和茶杯,还有各色水果,中间是一层白色的巾子。另一个架子最上面是叠的整齐的内衣裤,中间是腰带袜子等,下面是两双木屐——是给男女共浴准备的。
秦惟再次暗叹:别说高鹏没给人破过瓜,就算他不是这么个浑人,让谁怀了孕,洗几次温泉孩子也完了。看来真是天要绝高家。
水池边站了四五个丫鬟,秦惟到了水池边,不耐烦地说:“出去!出去!”高鹏的脾气暴躁,一会儿一个主意,丫鬟们谁也不敢说什么,花生打了个手势,丫鬟们将手里托着的装着各种洗浴用品的篮子放在了池子边,急忙出去了。
秦惟见周围没人了,舒了口气。浴室的门是可以闩上的,秦惟想去闩,可想到高鹏从来不锁门,洗澡时有时让丫鬟在旁边看着,还常让人进来送吃的。他把人都赶出去了,可也别太不同。于是秦惟虚掩了门,脱衣服扔在长椅上,踩着台阶进了水池,坐在水池边缘的玉阶上,水正没到了下巴处。他闭了眼睛,想放松一下。可惜还没三分钟,就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少寨主!出寨的人回来了,有要事要见少寨主!”
听这声音,秦惟知道这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管家卞有财。卞管家今年五十来岁,曾经是父亲的贴身仆从,比父亲大几岁,陪着父亲一起长大,深得父亲的重用。
高鹏对他特别信任,秦惟马上说道:“我这就去前堂……”说着从水中站了起来,刚要上台阶,几乎同时,一个人推开了门就走了进来,秦惟正光着身体,忙坐回水中,非常不快,喝道:“出去!”
那个人弯了下腰说:“少寨主!他们正急着……”
秦惟照着高鹏的脾气,顺手抄起了篮子里的一个刷子扔了过去:“出去!”那个人僵了片刻,抬头见高鹏眼睛半眯地看着他,眨了下眼睛,退了出去。
秦惟皱了眉头——这次不是高鹏,而是他自己:这个卞管家眉短嘴突,眼神不正,不像是个可依靠的,高鹏怎么能如此信赖他?竟然允许他随意进入这个很隐蔽的澡房。
接着秦惟就从高鹏的经历中得到了反馈:高鹏从十七岁开始,被父亲带着管理寨务,旁观父亲处理事情,可惜那时他已经开始纠结自己行不行的问题,只想着怎么赶快弄出个孩子来讨父母的欢心才是最要紧的,心思不在寨务上。他只看了个热闹,从没去深究父亲行事的原理。高老寨主也觉得来日方长,没急着让高鹏接管鹰岭寨的事情。
父亲突然过世,高鹏慌了,自然觉得父亲用了一辈子的助手是最可靠的。高鹏从小就熟悉卞管家,不曾多留意卞管家的模样,秦惟是因为第一面,才有了不同的印象。
高鹏觉得卞管家不可能有异心,秦惟却觉得正相反:卞管家叫高鹏“少寨主”,“少”,就说明他没将高鹏看作成年的主人。
秦惟揣测卞管家服务了高鹏的父亲几十年,很自然地会将高鹏与他父亲相比。高鹏这么年轻,没有历练,加上身体缺陷,明显没有什么威严和手段,难免不会让卞管家觉得主家今非昔比,进而考虑自己是否还要继续委身在这么个无能的主人之下。这是个匪寨,不讲什么道义,如果卞管家对高鹏没情感,那么干什么都是可能的。
虽然卞管家说有人在等着,秦惟见了卞管家后,反而不忙了。他仔细擦干净了身体,穿了内衣裤,又推开了一片墙壁两寸许,扭开了机关,拉出了下面墙壁里的一个抽屉——高家主人居住的宅院里,所有屋中都有暗格,有的甚至每面墙上就有一个,里面放的全是武器,就是怕被人堵到了屋中,没有应手的家伙。
抽屉一尺见方,四尺深浅,内壁上嵌着好几把剑和各色匕首,还挂着两匣子暗器,甚至有把小弩。秦惟选了绑在腿上的匕首,抬腿蹬着墙,捆在了右小腿上。踢回抽屉,懒得锁,只将上面的墙壁推回了位置,走回长椅处坐了,才出声道:“来人。”
花生领着丫鬟们鱼贯而入。秦惟任她们给自己拧了头发,又端来火盆烘干了头发,梳好了发髻,这才站起身。
丫鬟们捧过来几身衣服,高鹏尚在孝期中,非白既黑,秦惟指了套黑色的,衣襟上有金线绣的猛虎下山,秦惟知道这是高鹏一向的风格——总想依靠外面的张狂掩饰住内在的脆弱。
秦惟没怎么说话,与平时高鹏咋咋呼呼的神经质做派明显不一样。丫鬟们开始偷偷地打量高鹏。秦惟经历几世,对人有了特殊的敏感,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让人起疑了,可是他真的努力坏脾气了!不分场合无间断地使性子是很累的事,他已经进化到了懒人境界。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定位自己的新个性,只能先摆出一副生闷气的样子,等自己想清楚日后要干什么再做决定。
出了澡房,站在厅中的卞管家再次催促:“少寨主,他们……”
秦惟却到圆桌边坐了,一挥手道:“让他们等着!我先吃饭!”卞管家愣了,这个小主人自从高老爷去世后对他言听计从,怎么今天竟然这么执拗?可高鹏气虚,过去经常在温泉后立马要吃东西,也许他对自己耍性子是饿的?
秦惟此时也不想破了脸,免得卞管家疑心,就用高鹏蛮横的口吻对花生等人说:“快点呀!没见卞管家在等着?”卞管家目光游移,没再开口催促,撩了衣襟,坐在了圆桌的另一边。
如果卞管家是个让秦惟觉得可以信托的,此时照秦惟的性子,大概会笑着邀请卞管家上来与自己一起吃饭。但秦惟心里绷着根弦儿,比前几世都更在意保存住原身的表象,不能让人看出换了里子。
不多时,花生带着人送上了早餐。相比上一世太子的饮食,高家的饭菜真是很丰盛。一大早,除了常见的小包子和米粥,还有小碟的各色荤素,从鸡翅膀、卤肘子到炖白菜腌萝卜。秦惟都稍微尝了一筷子,以他被现代社会养刁了的口味,觉得除了米粥的味儿比较正,其他都做得不好。他就着极咸的萝卜,使劲喝了两碗粥,多吃了两口肘子肉,就放下了筷子。
卞管家笑着说:“少主平时最喜欢鸡翅膀的,怎么一口都不吃?”
秦惟纵着高鹏的脾气说:“没胃口!”也许是他多疑了,他看到卞管家脸上闪过了一种古怪的神色——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喜欢。秦惟忍住没皱眉头:难道卞管家特别想让我吃鸡翅膀?秦惟想起高鹏的父亲在半年内病重死去,若是从医学的角度判断,不排除是被人下了毒……
一念到此,秦惟的心突突乱跳,忽然觉得胃部刺痛,方才那些吃着不对味儿的菜肴立刻有了另一种解释!秦惟一下子就出了层冷汗,怕露出什么表情,忙推了桌子站起,没好气地说:“去前院!”花生上来给他披了件黑色翻毛全身大氅,还帮他在前胸处系好了带子。
高鹏这身材穿上大氅更显得个子矮,但是秦惟没心思注意自己的身高是否和衣服相配了,他被方才那个念头吓到了:如果高鹏的父亲是被毒死的,那这个高鹏的原身许是也被下了毒,不知道会活多久……
天已经大亮,秦惟忧心忡忡,沿着石板路走向位于高家大院前门的议事大厅。
高家是最先在鹰岭寨上落户的,占据了这山顶上最大的一片空地。大门内的一排厅房是寨主与人议事的地方,厅房后一道高墙,里面才是高家的内宅。
高家大院中有众多独立小院落,光给客人住的就有四个,其中一个现在关着金氏。
高家的地盘子大,可人丁不旺,主人的大院落只有两个。高鹏父母住的宅院靠大门最近,高鹏父亲过世后,高鹏不想搬过去,那个院子现在是空的。高鹏的妾室们住在靠近后院墙的一片连在一起的房舍内,而父亲的妾室们都被高鹏送下了山,留下了一片空屋子。
高家的院墙,不仅是外院墙,尤其是主人房舍的内院墙都建得高大坚固。院子里有一座巨大的库房,存着高家几代掠夺积攒的宝物,自然建得结实——没有窗户只有门,屋顶开了两个天窗透气。当然,最牢靠的还是高家父子的房子,岩石砌成,铜墙铁壁一般。
除了硬件过关,软件也配套。高家的院门日夜都有十几个寨众把守,带着刀剑等武器,面目蛮横。
这些非但没让秦惟感到安全,反而感到像是坐在了个巨型炸药包上:巨富之家,一个年轻无能的主人,没有后代,没有繁茂的亲族,没有得力的外家,周围是强悍的江湖匪众,如群狼环伺……这种情形如果能长治久安那才叫怪!算来高家只余下了高鹏一个人,他能守墙护院?房屋是钢铁建成的也没用。
明明方才卞管家急着要秦惟往前面去,可现在秦惟往那边走了,卞管家竟然只在后面跟着,一直不说话!秦惟想起他开始报信时,也没说回来的人都是谁,也许卞管家在等着自己开口询问?秦惟猜想如果自己指责他不主动提供信息,他怕是会说出他是尊重主人之类的话。秦惟使了性子,也不开口,闷头走。
还没出院门,就听见议事厅那边人声吵吵,秦惟心里的高鹏气急——他父亲在时,哪里有这样嘈杂!可秦惟却觉得这是必然的:高鹏镇不住,鹰岭寨马上就要乱了。
一出高家的内院门,通往议事厅的一小段路上聚集了成群的寨众,有的在说笑,有的在吃东西,见到高鹏,有些人半心半意地行个礼,有些人看一眼后又扭开了脸。秦惟的原身高鹏又是一阵激愤,想把对他不敬的人都杀了,可自然没法做到:这些人都比他个子高。
议事厅向南一边的六扇门窗全卸了,厅内向外面完全敞开。厅前是个宽阔的场地,门前跪了一片被反剪了双臂绑着的人们。天气寒冷,可是这些人全没有上衣,绳索陷入身体中,许多人身上血迹斑斑。
秦惟身后的卞管家放声吆喝着:“少寨主到了!你们让开路!”
高鹏在秦惟脑子里叫骂:还“少”?!我难道不是寨主?我还得求着你们让路?!他再次想杀人!
秦惟冷着脸,看着寨众们的反应。发现这一百多人里,竟然没几个正眼看自己的——高鹏的确无法驾驭这些匪徒。
寨众们挪动身子,人群间出现一条小路,正好经过那些被绑着的人旁边。秦惟使劲挺起胸……也只到一群大汉的胸口,他现在很能体会当年洪大公子的心情。
忽然,秦惟看到那些跪着人中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不仅被反绑着,脖子处还紧勒了条绳子,让他的头不能不向后仰去,以保持呼吸。大概是怕他咬舌,嘴里还绑了树枝。他长得极为英俊,秀眉如裁,鼻挺面削,但是形容特别狼狈,头发蓬乱,鞭痕满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可他就是面无表情,也像是满脸不屑。秦惟从他半合的眼帘下,看到了投向自己的满是鄙夷的一瞥……
秦惟不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瞪大眼睛盯着那个人,在他旁边的一个寨众说:“那是青石城夏家的三公子夏玄弘,我们好不容易才逮到他!”
秦惟知道夏家是鹰岭寨一直想灭掉的一个武林世家,夏家与鹰岭寨相距五百里,按理说这么远,井水不犯河水,该没什么瓜葛,可两边却成了仇家:夏家认为鹰岭寨行为不义,就敞开了夏家的大门,接纳那些遭鹰岭寨迫害追杀的人,还派出人手为经过鹰岭寨地盘边缘的商户保镖。当然,他们也不敢太接近鹰岭寨。据说夏家还多次向官府上书,要求朝廷剪灭鹰岭寨这股匪帮,可将鹰岭寨的财富收为朝廷所有,也能为当地除去祸害。只是鹰岭寨的所在地势险要,鹰岭寨对在自己地盘上的官员要么行重贿收买,要么暗杀掉,弄得本地官员对鹰岭寨心怀恐惧,有的装聋作哑,有的接受了鹰岭寨的重金,还向朝廷上表说鹰岭寨是平常寨民,朝廷无心深究,才一直没动手……
各种原因加起来,鹰岭寨高家对夏家恨之入骨,更可气的是,夏家与高鹏同辈的这一代,人才济济,旁支子侄就不说了,夏家掌门的长子夏玄钟中了进士,成了京官,一下就提高了夏家的阶级档次。夏家次子夏玄锋据说武功已达臻境,夏家第三子夏玄弘是个神童,自幼饱读诗书不说,还喜武艺,真真是文武全才。更逆天的是,他还是有名的美男,有人说见他容色俊秀清越,身材高挺,气质朗朗如日月入怀。从十岁时,媒人就踏破了夏家的门槛。可惜他的原配妻子未过门就病逝,夏家放话说夏玄弘顾念原配,要为其三年不娶,人们都说如此有情有义之人,世所罕见……
秦惟可以感到高鹏如火山迸发的愤怒和嫉恨:他自己要长相没长相,要身高没身高,武功平平,文字不通不说,妻妾形同虚设,还没孩子!谈到情义,别说金氏和高鹏之间形如水火,高鹏因为不行,觉得那么多妾室不会有一个人真的喜欢自己!父亲死后,寨子里的人都变得阴阳怪气,没几个人对自己尊敬!现在这么个人落在自己手里了,还敢如此轻看自己,就是没有前世的冤仇,也要狠狠地虐待死了才能出口气!……
秦惟鼓起一边脸颊笑——胸中展开无形巨手,把高鹏这个跳脚的小劣狗按了下去,他抬手指着夏玄弘说:“那个人,一会儿送我院子里去!”语气却借用了高鹏的恶意。方才与秦惟说话的寨众应了一声,抡起皮鞭走了过去,狠狠地打了夏玄弘一鞭:“站起来!”
夏玄弘没动,隔着两排人,秦惟看见那个寨众的脸涨红了,他接二连三地用力挥鞭,大声喊:“你给我起来!起来!我打死你!……”而夏玄弘任他打,就是不起来……
秦惟暗骂夏玄弘太倔强,忙大声喝道:“行了!”人们闻声看向秦惟,许多人的眼中带着刺儿,秦惟知道这些人是土匪,讲究的是杀人不眨眼,他如果露出丝毫良善,马上就会被认为软弱可欺,弄不好立刻就被收拾了,忙扭着嘴说:“把他给我留着!我要亲自下手!”
有人怪声怪气地问:“不知少寨主要如何下手?”
秦惟用力扬起头,“你们就等着瞧吧!”他一转身就往厅里走,将人们的嬉笑声留在了身后。
厅中间的太师椅虽然空着,可是旁边站着的几个人离那椅子特别近!秦惟大步冲过去,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很急不可待!
几个中年大汉相继向他举手行了个礼:“少寨主!”态度随便,有人在后面嘀咕:“大家伙儿等了这么久……”
秦惟抬眼看几个人,都是鹰岭寨的重要人物,个个堪称刽子手。别说,里面有一个熟人!这人肩宽体壮,颧骨高凸,满脸胡子,秦惟知道这一世他叫茅二,性子粗犷,嗜杀,是父亲的一把刀。可前几世,他曾是京城里的太子,胡地的大皇子。秦惟的眼神再次凝滞——你是追到这里来杀我的?
茅二见秦惟看他,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少寨主,我们这次下山可是得了便宜,劫了一镖有上千黄金不说,还玩了几十个小娘子,兄弟们乐了好几天。”他对高鹏挤了下眼睛,露出一口黄牙。
秦惟不自主地眨了下眼睛,可尽力保持住了一个土匪的基本风度,不满地问:“那外面怎么没有女子?!”
几个人呵呵笑,一个叫温三春的人回答:“那些女子行走甚慢,还哭哭啼啼的,谁耐烦带着她们。”他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长得白皙,带着种阴柔感,但秦惟从高鹏的记忆里知道,高老寨主曾说这个人最是阴险,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茅二乜着眼睛对秦惟说:“三春儿没耐心,一个女子就要生了,已经疼得叫娘,我与他赌是男是女,他却等不及,一定要当场刨开那个妇人的肚子看,我就给他切开了那妇人的肚子,从里面拿出了婴儿,结果是个男的,我赢了。”
知道茅二在观察着自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怯了,秦惟尽量没有表情,歪头问道:“彩头是什么?”
茅大舔了下嘴唇,说道:“自然是我要了三春儿看上的女的,其实我完事了再给他不是一样?他偏将那个女子割了……”
温三春冷笑:“怎么,你觉得可惜?”
茅大哈哈笑:“有什么可惜的?如果不这样,那个夏家的小子就不会冒头,我们怕是抓不住他呢。”
秦惟似是挑剔地追问:“你们怎知道他在左近?”
另一个大汉赖光头,就如他的名字,头上光秃秃的,油亮油亮,对着秦惟得意说:“我们抓着个夏家的仆人,往死里整他,结果他说了夏家三公子要在个什么时候从书院回家。夏家与咱们寨为敌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么顺手的事情我们怎么会错过?只是去截他们时,我们死了好几个兄弟,后来夏家剩下的几个人跑入了一个小村子,我们就把全村的人都抓在了一起,男的,年轻的绑了回来做苦力,老的就地杀了,然后把那些姑娘媳妇一个个,先……后杀……那个夏三就忍不住跳出来了……”
秦惟微微垂下眼帘: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得作死!他现在是这条罪恶之船的船长,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也不能跳船逃跑。就如夏玄弘需要站出来一样,他也无法回避他的责任和义务——他得尽他最大的努力,驾着这船撞到礁石上去!
一时间,秦惟心中充满了对自己这个悲剧人物的自怜,他甚至想了一句诗:自取灭亡,是我能为这个世界做的最好的事……